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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高拱就知道魏學曾會這麼問,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來從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後又坐下說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來的臭豬腸,領了那麼多的兵馬和糧餉,卻奈何不了幾個蟊賊。春節後寫來三份邸報,全是壞消息,再不撤換他,叫天下人怎麼看我?說實話,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勢不會壞到這種地步。這也是老夫一點私心,照顧門生而貽誤軍機。現在皇上病情前途未蔔,設若變故發生,有人就會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於被動挨打之中。與其讓別人來涮這個潲水鍋,倒不如自己先整治乾淨。至於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張居正三番五次舉薦他,我若硬頂住不用,別人就會數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為朝廷進賢。何況殷正茂這個人,在朝野之間紛爭很大,原也在用與不用兩可之間。我現在起用他,一則可以杜塞政敵之口,二則還可以觀其後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滅叛匪,這知人善任的美譽,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個銀樣槍頭,對不起,我就得先禮後兵,新賬老賬一塊算!」

  高拱伸手一揮,做了一個「砍」的動作,臉上也擺出騰騰殺氣來,魏學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處置的真實意圖,不由得對這種工于心計一石三鳥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生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場老鬥士!」魏學曾心中嘖嘖稱歎,趁勢又問:「聽說元輔指示戶部,在殷正茂造出的軍費預算上多加上二十萬兩銀子,明著讓他貪污,此事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高拱點點頭承認。

  魏學曾立即表示反對:「這樣做有乖政體,下官不敢苟同。當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貪墨成風,元輔如此做,等於是推波助瀾,縱容天下官員貪贓枉法。」

  「好你一個魏大炮,輕輕鬆松的就給老夫定了天大一個罪名。」高拱手指差點戳到魏學曾的鼻樑上,嘴裡噴出笑聲,滿屋子嗡嗡迴響,一部連鬢長須抖動如風中秋草,「你這個人,優點在於嫉惡如仇辦事幹練,但稍嫌不足的,則是遇事不肯在腦子裡多轉幾個圈。你就不想一想,這二十萬兩銀子,他殷正茂敢拿麼?」

  「元輔既公開給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問得好——好就好在『公開』二字。」高拱由於興奮,已是一頭熱汗,他隨便撩起一品仙鶴官袍上繡有四爪金龍的長袖舉到額頭一陣亂揩,然後湊過身子,雙眸炯炯盯著魏學曾問道,「古往今來,你何曾見過哪一位官員敢公開貪墨?」

  魏學曾也神經質地揩了揩額頭——其實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問話中藏有玄機,倉促答道:「古往今來也沒有哪一位首輔,敢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讓人貪墨。」

  「看看,你又說出這等人云亦云的話來。我多撥出二十萬兩太倉銀是真,但諮文上詳示仍是軍費,並沒有一個字說明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啊?」

  魏學曾驚詫地睜大眼睛,隨即懊悔自己怎麼忽略了這一細節,和元輔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著說道:「殷正茂敢私吞這裡面的一兩銀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來元輔多撥二十萬兩銀子是一個圈套?」

  「你以為是什麼?我高拱作為柄國之臣,難道是那種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員們私下謠傳,說是你親口說的,多撥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給殷正茂貪墨的。」

  「我是說過,那是故意說給張居正聽的,我就知道他會把這句話傳出來。但是,口說無憑,以字為證。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軍餉?」

  「如果殷正茂既打贏了這一仗,又鯨吞了這二十萬兩銀子,元輔你如何處置?」

  「送大理寺鞫讞,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猶豫地回答,接著臉一沉,不安地說,「我所擔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貪墨,而是怕他不貪墨。你也知道,他和張居正是骨頭連著皮的關係。殷正茂出的問題越大,張居正的干係也就越大,神龕上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個辦法,搬!」

  聽完高拱的連環計,魏學曾已是驚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裡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殺機,使得他對高拱的陰鷙有了更深的領教。話既說到這一步,憑著他對首輔忠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飛往慶遠府,把那一張二十萬兩銀子的單票硬塞進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師相的一番苦心。

  「萬一殷正茂有所警覺,不貪墨也不要緊,」瞧著魏學曾怔忡不語,高拱又顧自說道,「老夫還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腳剛走,我就密劄給江西道禦史,要他加緊查實殷正茂在江西任內貪墨劣跡。總之,慶遠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贏了,我有罪治他,打輸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裡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收盡餘暉,值房裡光線朦朧起來。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門密語,吏部一應官吏也就不敢離開。衙役又進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值日官退下,魏學曾也起身告辭。

  「啟觀,你就別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學曾以為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邁出值房門檻的一隻腳抽了回來,規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掛念。」

  高拱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個元配夫人與之長相廝守。因沒有兒子,又未曾討妾,一年四季家中總顯得冷冷清清。

  「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吃起了長齋,我回家等於進了廟,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曾表態,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來。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吃?」

  「回老爺,是薰風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後就到。」

  高福應喏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曾換了兩乘便轎,朝位於燈市口的薰風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錦衣衛暗中保護。

  卻說到了薰風閣後,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店老闆親自出店迎接,巴結不盡地把他們領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淨面之後,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也就在頃刻間擺了滿滿一桌。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裡,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闆喊了進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麼制做的?」

  店老闆回答:「啟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裡頭的豬頭肉,都是薰制出來的。」

  「我知道是薰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產,但煙氣太重,老夫並不喜歡吃,你店裡這個熏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誇讚,有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嘗,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

  店老闆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辭不達意。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囉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薰制豬頭肉有何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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