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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你就是胡大人?」徐爵上得樓來,來不及進得廳堂,就一邊喘粗氣兒一邊嚷開了,「中午多灌了幾口黃湯,睡過了頭。」

  進得廳堂,先是讓座兒,接著寒暄敘禮。胡自皋把柳湘蘭介紹給徐爵。柳湘蘭彎腰蹲一個萬福,說道:

  「徐老爺,多謝你賞臉,肯到奴家的寒舍裡來敘敘話兒。」

  徐爵色迷迷地盯著柳湘蘭,噴著酒氣說:「聽胡大人講,柳姑娘的花酒,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

  「多謝眾位老爺扶持。」柳湘蘭打心眼裡頭膩味這個什麼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礙于胡自皋的情面,不得不強顏歡笑,「其實,奴家是徒有虛名。」

  「唔,這句話聽了受用。」徐爵把丫環遞過來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氣喝幹了,接著說:「在京城,幹你們這行兒的,我見得多了,剛出道兒時,有只爛梨子吃也就滿足了,權當是解渴。一旦走紅了,嗨,就開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了。俗話說,皇帝的女兒狀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樣的……」

  徐爵的話越說越粗野,眼見柳湘蘭紅暈飛腮,兩道柳葉眉蹙做一堆兒,胡自皋情知事情不好,於是乾咳一聲,硬著頭皮打斷了徐爵的話:「徐老爺,你看,是不是把酒擺上?」

  「再喝會兒茶吧,」徐爵趁著酒意,故意說一陣粗話,這是他尋花問柳的慣用伎倆,看著美人兒粉臉氣烏,他心裡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還在咬著嘴唇慪氣的柳湘蘭,指著掛在牆上的琵琶問,「柳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談不上。」柳湘蘭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說:「我徐爵生平有一大愛好,就是喜歡看美人兒生氣。今天,又過了一把癮。柳姑娘,你暫時下樓去消消氣,我和胡大人談點正經事,待會兒,再一邊喝酒,一邊聽你唱曲兒。」

  柳湘蘭如釋重負地下樓去了。

  聽著柳湘蘭在樓下指桑駡槐地訓斥丫環,胡自皋小心翼翼地說:「徐大人,你的憐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樣。」

  徐爵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寵她。否則,她就會把你纏得透不過氣來。」

  「好哇,」胡自皋稱讚,「你這是溫柔鄉中的孫子兵法。」

  「胡大人,我這個人快人快語,有話喜歡明說,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見我有何事?」

  比起剛才與柳湘蘭講話時的瘋態,徐爵已是判若兩人。胡自皋這才領教到此人並非等閒之輩。他下意識抬眼看看這位大管家,只見他的兩道犀利的目光也正朝他射來。

  胡自皋畢竟是官場老手,他很自然地閃過那目光,微微一笑說:「徐大人這樣子,倒像是個審案子的。」

  「官場複雜,我不得不小心啊。何況我家主人,一向潔身自好,始終恪守大明祖訓,不與外官交往,因此也總是告誡我等,不可在官場走動。」

  聽了徐爵這番話,胡自皋在心裡忖道:「不在官場走動,你那兵部的勘合是怎麼來的?」但出口的話,卻又是肉麻的奉承了:「馮公公的高風亮節,在天下士人那裡,是有口皆碑。徐老爺在他身邊多年,耳提面命,朝夕薰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還沒說呢,找我究竟何事?」

  徐爵又開始追問。胡自皋看看徐爵盛氣淩人的樣子,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自己好歹是朝廷的六品命官,哪容得你這樣盤三問四。但一想到馮保,窩囊氣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是仰慕馮公公的聲名。」胡自皋說。

  「我雖然與胡大人今日見面,但早有耳聞,」徐爵說,「金榜題名後,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雖然讓人奏了本兒,但有驚無險,依然升了個正六品。這事兒,你還應該多多感謝高閣老。」

  高拱與馮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聞。聽徐爵故意點出高閣老來,知道他對自己有所提防,於是輕描淡寫地說:「下官與高閣老也並無交情,只是托人求他說了一次情。」

  「這話倒實在,」徐爵點點頭,「像你這種六品官兒,在京城衙門裡,哪間房裡都坐了好幾個。高閣老哪裡都認得過來?你一不是他的門生,二又沒有鄉誼,他哪能格外照顧你?遇上什麼事兒,拿銀子抵上,抬手放你過去,送個順手人情,總還是可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捨得花銀子,順手人情哪個不會做。鹽運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別人做也是做,就看誰會辦事,胡大人,你說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連聲附和,「有錢能買鬼推磨,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閣老就不成心幫你。雖然升了個工部主事,還是南京的,這是個什麼官兒嘛,窮得家裡連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花了錢買來一股子窮酸,這不明明是捉弄人麼?」說到這裡,徐爵頓了一頓,看到胡自皋在勾頭思考,又接著說,「胡大人,鄙人有句話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見面,難以啟齒。」

  「但說無妨。」胡自皋抬起頭來。

  「那就恕鄙人無禮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說,「你雖然也算是個老官場了,但其中的道道兒,你還沒有估摸透。」

  「不才願聞其詳。」胡自皋來了興趣。

  徐爵說:「會用錢者,四兩撥千斤,不會用錢者,千斤換來一撮毛。」

  胡自皋問:「何為會用錢者,何為不會用錢者?」

  「會用錢者,燒冷灶,不會用錢者才去燒熱灶。」徐爵見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說,「比方說吧,你大把大把銀子送給高鬍子,這就是燒的熱灶,他那裡本來就火焰熊熊,還差你這把火麼?你趕著去投柴禾,人家並不領情。倒是那些冷灶,靠你這一把火,撲騰撲騰燒出熱氣兒來,人家才會記得你。」

  「理是這個理兒,」胡自皋思慮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只是人家熱灶辦得成事,若是個冷灶,終究討不來便宜。」

  「胡大人此話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作官,就是一生的事業,哪能在乎一時的成敗得失。你燒了三年冷灶,看似吃虧,到了第四個年頭兒,說不定時來運轉,冷灶成了熱灶。你豈不也跟著鯉魚跳龍門,落進了金窟窿!」

  胡自皋聽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說:「徐老爺,不才還要請你指點,現在去哪裡找尋這樣的冷灶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經著了道兒,也就不再遮掩,脫口便說:「我家主人就是。」

  「馮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驚愣了,「他這麼大的權勢,還是個冷灶?」

  「南北兩京的內侍太監,總共有兩三萬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當然是大大的熱灶,但……」說到這裡,徐爵故意賣了個關子,眨了眨魚泡眼,搖著腦袋說:「算了,算了,還是不說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爺與我初次見面,信不過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著說,「不過,徐老爺吞進肚中的半截子話,就是不說,下官也猜得出來。」

  「是嗎?」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說的是,馮公公的頭上,畢竟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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