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南京為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譽。衣冠文物,甲于江南,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冶豔名姝,不絕于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輕煙、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樓以容納官妓,風流天下,盛極一時。過了一二百年,到了隆慶年間,這秦淮河畔的鶯花事業,越發的蓬勃了。從武定橋到利涉橋,再延伸到釣魚巷,迤邐以至水關臨河一帶,密簇簇兒地一家挨著一家,住著的莫不是豔驚江南的名妓。這些女史們的居所稱作河房,亦稱河樓。鳳閣鸞樓都構築得極為精巧華麗,雕欄畫檻,絲幛綺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這一帶出名的河樓,雖然有幾十家,但其中最叫響的,莫過於停雲、擎荷、倚翠三家。皆因這三座樓的主人,都是色藝雙佳、技壓群芳的當紅名妓。公子王孫,豪門巨賈,到了南京,都想登門造訪,一親芳澤。因此,想得到她們的眷顧,都得提前預約。單說這倚翠樓的主人,叫柳湘蘭,與她的約會,都訂到一個多月以後了。虧得胡自皋本事大,硬是臨時擠了進去。

  天盡黑了,倚翠樓中,已點起了亮麗的宮燈。胡自皋和柳湘蘭坐在樓上廳堂裡,葷一句素一句地扯著閒話兒。為了掩人耳目,胡自皋卸了官袍,換了一身便服。不過,從頭到腳,一招一式,還是那官場的作派。柳湘蘭十七八歲年紀,眉如新月,膚如凝脂。穿著一身西洋布面料製成的潔白衫裙,還梳了一個別出心裁的高高的髮髻,一朵嫣紅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猶如玉樹臨風。一顰一笑,無不嫵媚動人。

  胡自皋與柳湘蘭,也是第一次見面,開始說話時,還是有些生分,不過,一盅茶後,兩人說話就無遮無擋了。

  「胡大人,你說北京來的老爺,姓什麼來著?」柳湘蘭嬌聲問道。

  「嗨,剛說的,你怎麼又忘了?」胡自皋故意裝做生氣的樣子,「我再說一遍,你記清楚,姓徐,徐老爺。」

  「徐老爺多大的官兒,值得胡大人這樣地巴結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結他?」

  「這還用問哪,」柳湘蘭兩道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咯咯地笑起來,「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是只顧著自個兒消魂,哪有像你這樣兒的,巴心巴肝進了倚翠樓,卻是幫北京來的那位徐老爺跑龍套。」

  柳湘蘭伶牙俐齒,一邊說一邊笑。聽了這番挖苦,胡自皋倒也並不覺得怎麼難為情,也陪著笑起來。

  「玉兒,給胡大人續茶。」柳湘蘭喊了一聲侍立一旁的小丫環。

  胡自皋呷了一口茶,文謅謅地說:「湘蘭女史,你以為卑職,啊不,你以為在下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錯了。從一進你的門兒,我就悵然若失。」

  「那你為何要讓給別人?」

  「人家是遠道的客人,我總該有點君子之風?」

  「好一個君子之風,」柳湘蘭揶揄地一笑,「你一個六品官兒,說小也不算小了,拿著小女子去巴結北京來的大老爺,這也算是君子之風?」

  「你?」受了這一頓搶白,胡自皋臉色有點掛不住了,悻悻地說,「你打著燈籠訪一訪,本官在南京的名聲,哪容你這樣胡說。」

  「喲,看看,本官不高興了,」柳湘蘭學著胡自皋的腔調,流鶯一樣掠起,走到胡自皋跟前,彎腰施了一禮,說道,「奴家說話多有冒犯,這廂賠不是了。」

  看著柳湘蘭不勝嬌羞的神態,胡自皋又轉怒為喜,自己轉彎說:「就你這個柳湘蘭,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這兒,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來了。」

  「胡大人,奴家聽不出,你這話兒,是抬舉奴家呢還是貶損奴家。」

  「當然是抬舉,」說著,胡自皋對玉兒丫環說,「你去樓下,把我的管家喊上來。」

  玉兒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半老不老的人上來,手裡提著一個禮盒。

  胡自皋接過禮盒,雙手送到柳湘蘭面前,說道:「這是幾樣首飾,作為見面禮送給女史,望笑納。」

  柳湘蘭接過禮盒,打開一看,只見是一對玉鐲,一對耳環,一隻佩胸,綠熒熒幽光溫潤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這麼貴重的禮物,連見慣了大場面的柳湘蘭,也不免驚訝。

  「胡大人,這麼貴重的禮物,奴家怎麼消受得起。」

  「我想著女史的樓號叫倚翠樓,所以就選了幾樣翡翠,小意思。這裡還有一千兩銀票,算是送給你的脂粉錢。」

  胡自皋出手如此闊綽,倒真令柳湘蘭感動了。她囁嚅著說:「胡大人,你如此耗費,叫奴家怎樣報答你才好。」

  胡自皋揮揮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爺陪好,讓他滿心歡喜地回去,你就算報答我了。」

  「這位徐老爺,究竟是什麼人?」柳湘蘭又問。這回,她不再是打情罵俏,而是鄭重其事地打聽了。

  胡自皋略一沉吟,問:「你知道馮公公麼?」

  「馮公公,哪裡的馮公公?」柳湘蘭茫然地搖搖頭。

  「就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掌印馮保。」

  「不知道。」柳湘蘭還是搖頭。

  胡自皋看她一問三不知,心裡頭有些窩火。但一想,她一個南京的青樓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場的顯要人物,也屬正常。於是又提高嗓門問:「當今的皇上是哪個,你總該知道吧?」

  「這個倒難不倒奴家,當今皇上是隆慶皇帝。」柳湘蘭認真地回答。

  「這個馮公公,是隆慶皇帝身邊的秉筆太監,大紅人兒。」

  「啊,皇上身邊的人,」柳湘蘭的神情立刻就肅穆了,「胡大人,你說今晚上就是他來?」

  「不是他,我說的是馮公公,今晚上來的是徐老爺。」

  「徐老爺和馮公公有什麼關係?」

  「徐老爺是馮公公的管家。」

  聽到胡自皋繞了半天彎子,才兜出這層關係,柳湘蘭在心中說道:「說到底是龍尾巴上的一隻蝦子。」但在表面上,她卻恭維說,「我說胡大人怎地這等虔誠,原來是個踩得皇城晃晃動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胡自皋長出一口氣,說,「這會兒,徐老爺也該到了。」

  柳湘蘭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她說:「請胡大人放心,今兒晚上,我要讓徐老爺在奴家這裡玩得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胡自皋盯問。

  「跟徐老爺是逢場作戲,奴家現在,倒實實在在有些喜歡胡大人了。」

  這時,只聽得樓下一聲大喊:「徐老爺駕到!」

  胡自皋陡地站起,準備下樓迎客,臨出門時對柳湘蘭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這一場戲作完。」

  胡自皋還沒有走到樓下,徐爵已奔著樓梯口兒上來了。只見他五短身材,蒜頭鼻,魚泡眼,走路鴨子似的搖晃。看他這副尊容,胡自皋不免心裡頭犯嘀咕,「馮公公家的大管家,怎麼就這德性,十足一隻癩蛤蟆。」但轉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醜人邊。馮公公看中的人,必定還是有一番能耐。」想到此,胡自皋便迎著上樓的徐爵喊道:「徐老爺,下官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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