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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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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羅聘的印象是「眸子炯炯,有曠古之懷」。翁氏的《複初齋詩集》中,提到羅聘此次在京的活動最多。程晉芳(1718年—1784年)字魚門,自號蕺園,學者、藏書家,此時為編修。他家在揚州業鹽,即生長於揚州,其愛好與馬氏兄弟有相似之處,「視朋友如性命,救人之患,周人之急」,但不善治生,後來很是貧困。與吳敬梓友好,又與金農相識,見到羅聘,當然倍感親切。錢大昕(1728年—1804年)字曉征,號竹汀,著名學者,金石鑒賞家,此時為詹事。紀昀(1724年—1805年)字曉嵐,號石雲,著名學者,此時任編修,後任《四庫金書》總纂官。羅聘與這些名重一時顯貴和一流學者往還,使他在京師的聲望也提高了。 有人認為,羅聘躋身于京師的上流社會,除了拜訪老師的舊友和名流,為老師搜集作品外,是不是有攀龍附鳳、為自己謀利的意思?從羅聘出入大人先生之門而不失衣著簡樸,不改以往的豪放的風格,仍以靠賣畫為生的情況看,似乎沒有多少做作矯情以邀名的跡象。他畫名不小,社會地位不高,生活也不富裕。更重要的,他沒有被表面的「太平盛世」所迷惑,清醒地看到「盛世」掩蓋下的種種黑暗。一組《鬼趣圖》把他的態度表明得清清楚楚。 有一種說法,《鬼趣圖》是羅聘從揚州帶到京城的。仔細分析起來,這種可能不大。一是在這之前揚州沒有聽說過這件東西,難道羅聘一直秘不示人?二是羅聘畫路很寬,功底很深,在未弄清京城底裡以前,豈能貿然以「鬼」取勝?認為是他到京師以後,看到種種人態似鬼態,人趣若鬼趣的世間相,才起了創作《鬼趣圖》的念頭,倒是較為合理的。 《鬼趣圖》一共八幅,第一幅是滿紙煙霧中隱隱有些離奇的面目和肢體;第二幅是一個個短褲尖頭的勝鬼急急先行,後面跟著一個戴纓帽的瘦鬼,像是主僕的樣子;第三幅是一個穿著華麗而面目可憎的「闊鬼」手拿蘭花,挨近一個穿女衣的女鬼說悄悄話,旁邊一個白無常在那兒竊聽;第四幅是一個矮鬼扶杖據地,一個紅衣小鬼在他的挾持下給他捧酒缽;第五幅是一個長腳綠發鬼,伸長手臂作捉拿狀;第六幅是一個大頭鬼,前面兩個小鬼,一面跑,一面慌張回顧;第七幅是一個鬼打著傘在風雨中急去,前面有個鬼先行,還有兩個小鬼頭出現在傘旁;第八幅是楓林古塚旁,兩個白骨骷髏在說話。真是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看了使人既聳然又發笑。 《鬼趣圖》在繪圖技法上很有獨到之處。據道光年間的學者吳修(思亭)的記載:「先以紙素暈濕,後乃行墨設色,隨筆所至,輒成幽怪之相,自饒別趣。」墨的滲透和渲染是潑墨山水的基本技法,把這種技法引用到人物(鬼物)畫上,使技法和主題巧妙地結合,充分體現出鬼氣和鬼趣,卻是羅聘的精心創造和湛深藝術修養的表現。 《鬼趣圖》描寫的是誰?諷刺的是誰?或者說針對的是什麼樣的社會現象?羅聘沒有說,他只說畫的是真事——是他親眼見到的。他這雙藍眼睛與眾不同,可以白日見鬼,他所畫的就是他親眼見到的各種鬼相。 對此,紀昀在《灤陽消夏錄》中有一段記述: 「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曰:凡有人處皆有鬼,其橫亡厲鬼,多年沉滯者,率在幽房空室中,是不可近,近則為害。其幢幢往來之鬼,午前陽盛,多在牆陰,午後陰盛,則四散流行,可穿壁而過,不由門戶,遇人則避路,畏陽氣也;是隨處有之不為害。又曰:鬼所聚恒在人煙密簇處,僻地曠野,所見殊稀。圍繞廚灶,似欲近食氣;又喜入溷廁,則莫明其故,或取人跡罕到耶?所畫有《鬼趣圖》,頗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於身幾十倍,尤似幻妄。」 言之鑿鑿,聳人聽聞。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也是鬼影幢幢,雖非親見,亦言得自他人。他們就真的這樣見鬼、信鬼?「凡有人處皆有鬼」,「鬼所聚恒在人煙密簇處」,「所畫有《鬼趣圖》頗疑其以意造作」等,透露了一點秘密,鬼就在人中間,人中即有鬼,借用李卓吾評《西遊記》的一句話:「妖魔反覆處極似世上人情」。《鬼趣圖》者,人趣圖也。 聯繫當時的文藝現象,這一點更為清楚。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談鬼,袁枚的《子不語》談鬼,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談鬼,稍後的王椷的《夜雨秋燈錄》、沈起鳳的《諧鐸》也談鬼。它們之間的思想藝術高低不同,談鬼則一。它們不像六朝志怪小說真的相信因果報應,也不像唐宋傳奇小說借談鬼以逞才情,它們借鬼喻世,借鬼諷世,直接作用於社會的目的是清楚的。這是當時一種風氣,也是一種托詞,談鬼比談人風險要小,羅聘借見鬼而畫鬼,則更難究詰了。《鬼趣圖》「棲毫甫竟,題翰已多」,英廉、翁方綱、錢大昕等都有題詩,後來隨身攜帶,題句更多,各從不同的角度作了發揮。如吳照說: 肥瘠短長君眼見,與人踵接更肩摩。 請君試說閻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 徐大椿說: 早歲已持無鬼論,中年多被鬼揶揄。 何人學得燃犀法,逼取真形入畫圖。 袁枚說: 我纂鬼怪書,號稱《子不語》。 見君畫鬼圖,方知鬼如許。 知此趣者誰,其惟吾與你。 蔣士銓對第二幅瘦鬼跟著胖鬼的寫道: 餓鬼啾啾啼鬼窟,不及豪家廝養卒; 但能倚勢得紙錢,鼻涕何妨長一尺! 張問陶對第八幅兩個骷髏講話的寫道: 愈能腐臭愈神奇,兩束骷髏委路岐。 面對不知人有骨,到頭方信鬼無皮。 筋骸漸朽還為厲,心肺全無卻可疑。 黑塞青林生趣苦,莫須爭唱鮑家詩。 詩畫結合,《鬼趣圖》的主題越來越具體而豐富。說《鬼趣圖》是中國式的諷刺幽默漫畫的開端,不為過份。 《鬼趣圖》一出,羅聘在京師的名聲大噪,當然也有人為他擔心,如程晉芳就勸他:「斯圖即奇特,洗手勿輕試。」畫鬼遭鬼忌,掩飾得再巧妙,也會弄出麻煩來的。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秋天,羅聘畫了一幅《歸帆圖》,表示要南歸了。翁方綱、錢載、錢大昕等60餘人在陶然亭設宴贈詩送別。對一介布衣的羅聘來說,稱得上是一次盛會,可見他在京師的交遊之廣和為人所重。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春,羅聘到了天津,在這裡,整理了金農的詩集。他在後記中說: 冬心先生既編其詩為《冬心先生集》,後複編續集一卷,……此卷亦已泯焉。……於是經年求訪,倚席之講授,好事長者之藏弆,酒亭佛寺之壁,蠟在複瓿之余,於塵蘚垢蝕、縑素凋裂間,尋循點畫,指定擬似,至於忘食廢事,厘為一卷,仍其原序,以終先生之志。……傾訴了他搜集老師遺作的不遺餘力,和溢於言表的懷念之情。 回來的路上,途經泰安。他的詩友朱孝純在這裡任太守,挽留他在泰安一住三月,恰好另一位友人朱二亭(朱笉)也來此,他們結伴而遊,因風雨的原故,凡三登方造其顛。羅聘作有《登岱詩》和《遊岱圖》。朱孝純《登岱詩》小敘中說:「羅君平生材藝,與山川秀美,相為映發;而又能杖履岩壑,不慳所遇,有如此者。」蔣士銓在跋中也說:「予讀記與詩,奇峭奧博,不啻偕君曳履天梯石磴間,驚喜危俱,一時並見。是君既能攝有形之泰岱於行墨中,又能攝讀者心魄于無形之泰岱中,神妙固如此哉!」在此游中,羅聘留下了好詩好畫。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的秋天,羅聘和朱二亭同舟,回到了一別四年的故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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