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四七


  買屋古城下,聞君喜客尋。圖書初檢校,鄰曲共幽深。

  掃壁除蛛網,開窗納樹陰。自憐流轉意,對此一沉吟。金農贈詩雲:

  落落與君好,相憐老勿諼。此生同瓦礫,無累及兒孫。心外得太古,耳中思妙言。草堂貲若辦,先辦種魚軒。

  汪士慎在這所茅屋裡,布衣蔬食,品茗讀書,寫字作畫,生活是安寧的。厲鶚題汪士慎的《煎茶圖》說:

  巢林先生愛梅兼愛茶,啜茶日日寫梅花。要將胸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寫梅花。要將胸中清苦味,吐作紙上冰霜椏。……先生一目盲似杜子夏,不事五侯恣瀟灑,肯留一目著花梢,鐵線圈成春染惹。……

  汪士慎自己也很自得,曾自刻一印雲:「尚留一目著梅花」。對他的八分書(隸書),厲鶚又說:

  ……巢林居士老好事,典農不惜窮蒐羅,手摹心追成筆塚,坐臥三日難同科。腕懸仍似蠶頭篆,筆磔稍存隼尾波。……

  盲一目後書畫創作上出現的新境界,使他的作品更為人所重了。

  乾隆十七年(1752年),67歲的汪士慎右眼也失去光明,完全成為一個盲人了。別人都為他的雙目失明擔擾,他似乎頗為泰然。金農有真實的記述:

  乾隆壬甲(十七年)初春,春雪盈尺,濕突失炊,予抱孑影,坐昔聊之廬,……是日汪隱君巢林,著屐扶短童相訪雲:「衰齡忽而喪明,然無所痛惜,從此不復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

  瞎了雙眼可以不再看見蠅營狗苟的庸碌之輩,省心省事,反覺可喜。這是曠達語,然而仔細想來又何嘗不是無可奈何的傷心之語?

  深居蓬門僻巷,交遊本來不多,失去雙目不能作書作畫,來往的人更少了,除了「三四素心,時相過從」,門前冷落得很。汪水慎耐得住寂寞,也忍得住「蓬生三徑逐年貧」的生活,但失明剝奪了他視若生命的書畫創作,這種痛苦畢竟是難以忍受的。金石篆刻家丁敬向他索畫梅,他的回書是「目已失明,不能複作」。丁敬回想起十年前(乾隆九年甲子)與他在揚州相識的情況,不勝感慨。因次當日汪士慎《臘八日集寒木山房,喜錢塘丁敬身至》的原韻,回了一首詩:

  邗江惜別十冬春,每憶茅堂滿案塵。
  趙壹門閒時謝客,梁鴻灶熱肯因人。
  飲安茗乳平生嗜,畫斷梅花宿世因。
  肉眼已無天眼在,好看萬象又更新。

  好個「肉眼已無天眼在」,這話給丁敬說准了。藝術家眼瞎,心是不會瞎的。出於意外的領會和難以遏制的創作衝動,汪士慎突然提筆寫了一幅狂草大字,他本能地感到,這不比失明以前差。他迫不及待地趕到金農的住處。金農記道:

  汪六士慎,失明三年,忽近展紙能作狂草,神妙之處,儼然如雙瞳未損時。知予臥病蕭寺,自攜大書一通見贈。……相對終日,塵事俱忘。

  汪士慎的喜悅,金農的喜悅,兩位藝術家盡在不言中會心默契,達到了如何神妙的地步。

  還有一件事使汪士慎得到極大安慰的,是他的詩集《巢林集》,由馬氏兄弟替他雕板印成了。

  汪士慎「樸不外飾,儉不苟取」,他的晚年是孤寂貧困的,但他得到的是知友們的理解,他別無所求了。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汪士慎在他的城隅草屋中與世長辭,享年73歲。這位象梅花一般一生疏淡的老人,也象梅花的一縷清香那樣消逝了。

  「揚州八怪」中,揚州本籍人不多。李鱓、鄭板橋是興化人,興化隸屬揚州府,羅聘原籍歙縣,出生揚州,他們都可以說是揚州人。但最具揚州人資格的卻是高翔。高翔為揚州府甘泉縣人。甘泉縣是雍正年間析江都縣地而另置的縣,其治所仍在府治所在的江都縣郭內,高翔當是道地的揚州人。

  高翔的家世所知不多。他父名玉桂,字燕山,號竹屋,是江都貢生。終身也就是個貢生,沒有做過一官半職。會做詩,有《秋軒詩草》。只會做詩飽不了肚子,所以到高翔出生時已沒有房產。高翔的一生是在一處名字很好聽(「五嶽草堂」)、事實是「所棲唯一庵」的地方度過的。據馬曰琯賀高翔50大壽的詩上說:「與君同調複同庚」,他們是同年。馬曰琯生於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高翔亦生於是年。他字鳳岡,號西塘,別號有西唐、西堂、犀堂、山林外臣等。從「山林外臣」聯繫到他有一方印章「臣高翔」,大約他已經具備了秀才的資格,但也到此而已。

  高翔青年時代就過著清寒生活。曾教過蒙童,這種收入是很菲薄的,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匡床自在擁寒衾,臥聽兒讀妻織履」。他窮,窮得清高,窮得自在,像「猛如食葉蠶」似的好學不拙。他和汪士慎一樣,交遊很少,「避客年來高鳳岡,扣門從不出書堂」,關在家裡種花、養鳥、寫篆字、畫梅花。孤傲不群和嗜學成癖的性格,使他在學問詞章、書法繪畫上自成高格。

  孤傲不群不等於沒有知心朋友。他最早的知心朋友是馬家兄弟。據有關記載,高翔家的「五嶽草堂」在揚州新城西北,與馬氏兄弟的住宅相近,幾乎是「兩家老屋常相望」。這座草堂雖簡樸,環境卻不凡。汪士慎有詩雲:「五嶽堂上生清風,簷花石竹香濛濛。兩深苔老戶常鍵,二分月墮蓬蒿中。」這樣一處住所,住著這樣一位年輕才人,馬氏兄弟當然很快就結識了。高翔、馬曰琯「同庚」,當時都是15歲,又是「同調」——有共同的愛好和情調,從此他們成了密友。弟弟馬曰璐更進一層,把這位年長幾歲的朋友看成是老師——「煙雲翰墨亦吾師」。

  成為馬家的常客,生活上得到資助固不必說,重要的是結識了一批意氣相投的同道。邗江吟社的一班詩友,如金農、汪士慎、華嵒、高風翰、陳章、陳撰、丁敬、厲鶚等,先後成為高翔的摯友。應該說,高翔藝術上的成就,他的聲名的傳揚,小玲瓏山館這塊藝林聚珍之地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在這些朋友中,相處最為投契的是汪士慎。上面已提到過他們聯袂出遊、相互關切的情況,他們在藝術上的合作也不比一般。乾隆七年(1742年)元宵前一日,高翔在小玲瓏山館朗誦他自作的《雨中集字懷人詩》120首,汪士慎擊節稱賞,作《試燈前一日集小玲瓏山館聽高西唐誦雨中集字懷人詩》:

  細聽子吟誦,琅琅山館清。
  所懷多相識,入耳是新聲。
  春雨得詩句,東風寄遠情。
  今宵作餐會,花徑已燈明。

  這是兩顆詩心碰撞而濺出的詩的火花。

  乾隆八年(1743年),高翔與汪士慎在小玲瓏山館合作繪《梅花紙帳》巨制,疏幹繁枝,交相輝映,獲得一致讚譽。唐建中、程夢星、馬曰琯、馬日璐、厲鶚、方士庶、陳章、閔華、全祖望等都題詩於上,傳為藝術史上的佳話。

  高翔與汪士慎、二馬的友誼數十年如一日。高翔50歲生日,汪有賀詩,前已引。馬曰琯亦有《壽高西堂五十》兩首:

  十五論交今五十,與君同調複同庚。
  琴書偃仰堪晨夕,風雨過從直弟兄。
  貧裡能忘三徑隘,秋來多感二毛生。
  頻年蹤跡追相憶,酒綠燈紅倍有情。
  掩卻書關晝懶開,更教鍤棘護蒼苔。
  捲簾或有鳥窺席,抬眼惟邀月入懷。
  未許人來憐遁跡,幾曾天不厚清才。
  松筠健質嬰兒性,日日斑衣戲老萊。

  情真意切,寫出了他們親如兄弟的友誼,寫出了高翔的品格和境遇,也寫出了人世的滄桑,非知已不能熨貼如此。順便說一句,從第二首的最後兩句看,50歲時,高翔的高堂尚健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