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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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春來心緒種種不佳,兼接天津遠信,小女產亡,老妻決意南還,旬日之內措設四五十金,頗難應手,裡中諸同好各有所助,助亦弗辭。……今以拙書瘦筆小屏十二幅,髹漆小燈一對,書論畫詩二十四首奉寄,聊博數金,作遣人舟揖之費。…… 女兒在天津因生產早亡,老妻決意南回。金農四處籌措、求賣字畫,方把她接回,但不久就去世了。時間約在金農65歲以後、68歲以前,因68歲為盧雅雨作的花卉冊12幅題跋中,似已有悼亡的意思了。老妻歿後,即將啞妾遣去,過著孤身一人的生活。 金農身孤心不孤,友朋之間的關切從未中斷過。乾隆十八年(1753年)鄭板橋在山東以請賑忤大吏罷官,金農特自繪小像寄贈,其跋雲:「十年前臥疾江鄉,吾友鄭進士板橋宰濰縣,聞予捐世,服緦麻設位而哭。沈上舍房仲道赴東萊,乃雲:冬心先生雖攖二豎,至今無恙也。板橋破涕改容,千里致書慰問。予感其生死不渝,賦詩報謝之。迨板橋解組,予澓出遊,嘗相見廣陵僧廬,予仿昔人自為寫真寄板橋。」如此高尚的交友之道,使他們相互支撐,傲然自立於逆境之中。乾隆二十年(1755年)春,兩淮鹽運使盧雅雨首次修禊紅橋,後又招諸名流20余人,集紅橋觀賞芍藥,金農先成詩: 看花都是白頭人,愛惜風光愛惜身。 到此百杯須滿飲,果然四月有餘春。 枝頭紅影初離雨,扇底狂香欲拂塵。 知道使君詩第一,明珠清玉此精神。 據說此詩一出,一座為之擱筆。 盧雅雨名見曾,山東德州人,乾隆二年(1737年)曾任兩淮鹽運使,因整頓鹽政,拒受鹽商賄賂,為鹽商所誣陷,於第二年罷職流放「坐台」。乾隆十八年(1753年)複任兩淮鹽運使,一做十年。這次活動是他複任兩年後舉行的。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盧又搞過一次紅橋修禊,金農、鄭板橋等也參加了,成詩得300卷之多。盧在揚州主持風雅,一時稱盛。吳敬梓客死揚州,是他出資把吳的棺材運回南京的。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70歲的金農移寓西方寺。西方寺今尚存,在揚州舊城駝嶺巷內,與傳說中淳於棼做南柯夢的古槐道院相鄰。揚州明以後分舊城、新城。舊城是宋以來的城址,新城是明以後擴築的。舊城多世居舊家,新城多工商業和手工業者。乾隆皇帝對此也很熟悉。他曾問大臣秦西岩道:「你是揚州人,揚州有舊城、新城,你住在那裡?」秦答道:「臣住舊城」。乾隆誇了一句:「舊城多是讀書人。」西方寺就在舊城近北門的地方。金農有詩三首,序雲: 居揚州舊城西方寺中,每中飯訖繙佛經,語語筆妙。 七十老翁,妄念都絕,我亦如來最小弟子也。 悲涼的心境,只有在佛經中找慰藉。他無可奈何地歸結了晚年的情況: ……餘自先室捐逝,潔身獨處,舊畜一瘂妾,又複遣去。今客遊廣陵,寄食僧廚,積歲清齋,日日以菜羹作供,其中滋味,亦覺不薄。寫經之暇,畫佛為事,七十衰翁,非求福禔,但願享此太平,飽看江南諸寺門前山色耳! 山色無多,太平難享,剩下的唯有孤寂的潔身獨處而已。 晚年使他快慰的,是收了羅聘、項均等青年人為詩弟子,時時請益,追隨杖履,給他不少樂趣。當時羅聘24歲,是最得金農真傳的一位。有的說法認為,金農晚年的畫大多是羅聘代筆的。弟子為老師代筆不足為奇,項均也為金農代過筆。這只能說明弟子學老師可以亂真,並非是老師人老才退畫不好畫或竟不能作畫。 自己作書作畫,弟子代書代畫,金農晚年的生活仍是很貧苦的。有一劄說: 初到於此,鹺使之往淮上鹽莢司月者,必俟其歸,方有所貽將得也。此時旅舍青黃不接之時,需用頗繁,暫向尊處借銀五金,不出十日便奉還也。…… 這樣的信劄不止一封,其拮据情況可想而知了。 大概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金農又遷到新城三祝庵居住。三祝庵今已不存,唯此地名及遺址尚可追尋,在今地官第附近。比起西方寺來,三祝庵規模要小得多。有著作說是三生庵的,揚州無此庵,當是三祝庵之誤。這地方離鹽運使署、小玲瓏山館及弟子羅聘所住朱草詩林,要比西方寺近得多。 這年金農作自畫像寄丁敬,題雲:「圖成遠寄鄉之舊友丁鈍丁隱君,隱君不見餘近五載矣,能不思之乎?」表達了對老友的深切懷念之情。題末署「金農記於廣陵僧舍之九節菖蒲憩館」,此處與三祝庵是何關係、有無關係,尚待查考。就像金農自己別號甚多一樣,對住處也會有種種別稱的。 也是在這一年,羅聘為金農作《蕉蔭午睡圖》。金跋雲:「詩弟子羅聘,近工寫真,用宋人白描法,畫老夫午睡小影於蕉蔭間。因制四言,自為之贊雲: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長安卿相,不來此鄉。綠天如幕,舉體清涼。世間同夢,唯有蒙莊。」於悠然自得中略帶調侃的意味。 金農年事雖高而創作不輟,留下了不少傳世的作品。舉凡梅竹、花卉、山水、蔬果、人物、佛像,無不造意新穎,風格卓犖, 古拙奇異。書法更達於精純的境地。他全身心都沉浸於藝術世界中了。 然而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76歲的金農卻做出一件出乎人意的事情:向南巡的乾隆皇帝呈詩。這時的金農,不可能再有仕途經濟之想,為什麼還要呈詩?他的《擬進詩表》透露了一些消息:「謹錄所業各體詩進呈御覽,肅聆聖訓,俾在野草茅,沾恩光于萬一,榮莫大焉!」金農對自己的詩作自視甚高,不願以職業畫家名世,這一舉動很可能是想得到皇帝的首肯而確立詩人的名聲,也許還是對考博學鴻詞不中的洗刷。為了能夠「正名」而暮年呈詩,真是用心良苦了。這說明正統文人身份和職業畫家身份,在金農心中的衝突是何等激烈。這一目的並沒有能達到。應該承認,金農的詩名為書畫名所掩,至今對他的詩的研究和評價還是很不充分的。 隨著老友汪士禛、李方膺、厲鶚、全祖望、馬曰琯的相繼去世和鄭板橋、李複堂、黃慎的進入衰朽殘年,金農的心和揚州畫壇一同冷落了。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秋九月,金農在寂寞中與世長辭,享年77歲。據羅聘所寫《冬心先生續集·序》,金農「歿於揚州佛舍」,這佛舍是三祝庵?是西方寺?還是其他寺院?現在很難斷定。他生前住在佛舍,最後死在佛舍,就是這位老藝術家的結局。身後蕭條,不能下葬,還是老友杭世駿集資,由弟子羅聘等奉櫬,歸葬于浙江臨平黃鶴山中。 說起杭世駿,也可憐得很。他于乾隆元年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編修,比起好友金農、厲鶚來,算是幸運的。但在乾隆八年因殿試言事觸犯了滿漢之忌,激怒了皇帝,幾乎丟掉腦袋。經別人轉圜,才赦免其罪,放歸故里。回家後無以為生,過賣舊貨過活。乾隆三十年南巡到杭州,杭世駿也參與迎駕,乾隆見了問他道:「你靠什麼生活?」杭答:「臣世駿開舊貨攤。」皇帝不懂,問道:「什麼叫開舊貨攤?」杭解釋道:「把買來的破銅爛鐵陳列在地上賣掉。」皇帝聽了大笑,寫了「買賣破銅爛鐵」六個大字賜他。這不是皇帝的幽默,而是對杭世駿的奚落和嘲弄。杭為金農營葬,正是賣破銅爛鐵的時候,這種古道熱腸,實在令人感動。 金農死後,他的思想藝術成就越來越為人們所認識,秦祖永在《桐陰畫論》裡甚至說:「金壽門農,襟懷高曠,目空古人,若展其遺墨,另有一種奇古之氣……,真大家筆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的評價,對金農來說,已是身後事了,而對後人,卻是永遠會研究下去的課題。 附:葉衍蘭《清代學者像傳·金農》 金農字壽門,世稱冬心先生,又號司農,浙江仁和人。好古力學,工詩文,造語超越流俗。精鑒賞,家藏古書畫甚多,觸於即辨真贗;又收金石文字至千卷。癖嗜硯,藏佳石一百二十方,自號百二硯田富翁。精篆刻,所作印章古勁絕倫。性好遊,足跡半天下。客維揚最久。年五十有三始學作畫,涉筆便古,脫盡畫家之習。初寫竹師石室老人,號稽留山民。繼畫梅師白玉蟾,號昔邪居士。又畫馬,自謂得曹韓法,趙王孫不足道也。又寫佛像,號心出家庵粥飯僧。其佈置花木,奇柯異葉,設色尤古,非複塵世間所睹,皆獨出己意為之;有問者則曰,貝多龍窠之類也。所著有冬心詩鈔行世。無子,妻亡後僑寓揚州,不復作歸計。未兒病卒,其喪葬皆故交及門弟子經理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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