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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京師不可以久留,十月他直往山東曲阜了。再謁孔廟,看到那些舊時熟識的古柏,感慨萬千。他有《乾隆庚午八月予游京師,十月驅車出國門,至曲阜縣展謁孔廟,廟中古柏皆舊時熟識者,裴徊久之,作長歌一篇》,開頭寫他進京的不堪回首的遭遇,中間想起張照勸他寫經刻石的話語,最後以古柏自況:「左圍右列如墉城,弗為火奪惟汝貞」。長歌作嘯,一抒胸中不平之氣,布衣一襲,他又回到了揚州。

  自此以後,他雖遠遊過,如乾隆三年(1738年)下半年到過福建漢陽,又曾泊舟南昌西江滕王閣下;乾隆十一年(1746年)去過安徽休寧,但大部分時間來往於杭州、揚州之間。約略算來,金農64歲前以杭州為主,64歲後則基本上定居揚州。

  這期間最重要的,是金農的書風的大改變和在繪畫上的新突破。

  金農一直是以隸書見長的。張照勸慰他的時候說:「君善八分,……曷不寫五經以繼鴻都石刻乎?」也是指的隸書。金農隸書得力于《西嶽華山碑》,圓筆為主,樸厚飄逸,間出己意,別有風致。後來卻漸漸出現了方中見圓,橫粗豎細,變隸書結體扁平為縱長的傾向,這一傾向有別于他原來隸書的平穩流暢的風格,明顯地受到《國山碑》和《天發神讖碑》的影響。《國山碑》即《禪國山碑》,是三國東吳孫皓天璽元年(276年)封禪國山時刻於宜興的一塊碑石。此碑形狀怪異,是個圓錐形巨石,類似米囤,故當地人稱作「囤碑」。《天發神讖碑》即《吳天璽紀功碑》或《吳孫皓紀功碑》,是孫皓借傳聞天降符瑞之名,立碑「褒贊靈德,以答休祥」而刻于南京的。兩碑書體奇特,似篆非篆,似隸非隸,被人目為「牛鬼蛇神」。

  傳說《國出碑》為蘇建書,《天發神讖碑》為皇象書,都沒有根據。施蟄存先生認為「大約是道士們為了諂諛皇帝,偽託天書,故意寫成這種字形。到了後世,卻在書法上占了一席,尤其是《天發神讖碑》那種上方下尖的怪字,竟成為漢字的一種美術體」。這是頗有見地的。事實也確實是,它們於誕怪中寓法度,於率意中見匠心,成為「兩漢以來不可無一,不能有二之第一佳跡」。這種「銛厲奇崛」、「生澀險勁」的書法,對報罷歸來、絕意仕進的金農來說,既可藉以澆胸中塊壘,又是矯園熟之弊,縱情揮灑性靈的啟迪。在揣摩深研的基礎上,入而能化,為我所用,以截豪禿筆作橫畫粗短、豎畫細勁、雄奇恣肆、斬釘截鐵之方筆字,一改尋常面貌,金農自稱為「漆書」。于遲澀中見暢達、於欹側中見和諧的「漆書」是金農別開生面的創造,是個性所在,是對傳統帖學書法的挑戰。對這種書法的成就得失尚可討論,但其一新耳目的作用是無庸置疑的。當代學者張舜徽先生說:「若金冬心之分隸,鄭板橋之行草,自創新體,別成一格,又非臨池者所能效,亦不必效也。」這個說法是公允的。一般人都認為:金農的書法成就超過了他的繪畫。

  說起繪畫,習慣說法是金農50歲後才開始學畫。金農工書法,精鑒賞,廣識見,有深厚的筆力和領會功夫,一出手就不凡,這是可能的。然而聰明離不開勤奮和實踐。從有關資料看,從能畫到敢於公開賣畫,還是經歷了一段過程的。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一有一首詩的題目是:「督牛犁我田,歐陽圭齋句也。壽門為圖,因題其後。」此詩作於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戊戌與金農游長興時,是別人提起的金農最早作畫的記載,畫的是「烏犍行水淺」的牛耕圖,當時金農32歲。還有他自己提到的:「畫蘭竹自題紙尾寄程五(鳴)、江二(炳炎)。」此詩載於《冬心先生集》卷一,按這本詩集的編年,當在雍正三年(1725年)金農39歲時。上述記載說明,金農30歲左右即開始作畫,不過是偶一為之罷了。在金農的心目中,詩第一,書次之,畫又次之。詩書是正道,以畫名是不得已的事,當時繪畫的成就又不足與詩書比,所以金農50歲前不多談繪事。事情經過若干年,繪畫上有了長足的進步,50歲後打破舊觀念,以鬻書賣畫為能事,畫名漸為社會所知,於是50歲後學畫的傳說便產生了。

  比起「八怪」中其他的人來,金農的畫路較寬,不蹈襲他人,獨闢蹊徑、自出心裁,這和他的學問、才情、胸襟是分不開的。

  金農報罷南歸,在揚州待了些時。先住小秦淮,後居北郭僧舍。北郭僧舍今不知確指為何寺,小秦淮為小東門至連接瘦西湖的北水關一帶,當時是歌樓酒肆的彙集之地。如今已重加修復,成為悅目賞心的漫步之所。

  金農在揚州的活動,主要是賣書鬻畫和文酒之會。乾隆八年(1743年)春,應馬氏兄弟招宴飲于小玲瓏山館,厲鶚撫琴,板橋畫竹,杭世駿豪吟,快極一時。友朋之間的親切往來,無拘無束的笑傲揮灑,使金農深感慰藉和欣悅,他有詩記道:「修禊玲瓏館七人,主人昆季宴佳賓。豪吟堇甫髯撚手,覓句句山筆點唇。樊榭撫琴神入定,板橋畫竹目生瞋。他年此會仍如許,快殺稽留一老民。」繪色繪聲,留下了一幅群樂圖。

  此時的揚州,比以往更加繁華,書畫市場亦頗活躍,但對不善治生的金農來說,單靠書畫尚不能免於貧困,不得不另謀生計,畫些紗燈托人兜售是辦法之一。這年九月全祖望來揚州,作過一篇《冬心居士寫燈記》,說道:「夫以壽門三蒼之學,函雅故、正文字,足為廟堂校石經,勒太學,……而況降趨時好,至於寫燈,則真窮矣!」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一也有一則答金農托賣燈而未果的信:「……白日昭昭,尚不知畫為何物,況長夜之悠悠乎!……慮有所傷,須摯而歸之,明珠反照,自憐終勝人憐。」于此可知金農畫燈和賣燈之不易。

  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月二十二日,金農在杭州度過了60歲生日,有自壽詩四首,其一雲:「快活平頭六十人,老夫見道長精神。從今造酒營生壙,先對青山醉百回。」曠達中不免悲愴。另一首詩的自注有「老妻時尚在天津女家」。過去金農長年飄泊,妻子苦守舊家,如今年老,尚寄食于天津女兒家,此時此刻,能不悽楚!前面提到,金農唯一的女兒海珊,是遠嫁天津的。

  這時金農在杭州候潮門外的舊居已經沒有了,乾隆十三年(1748年)徙居到南城隅妹婿家何氏書堂。他芟除雜草,買龍井山僧百竿竹植之。據說,這是他畫竹之始。更準確地說,是他更精於畫竹之始。他在《畫竹題記·序》中說:「冬心先生逾六十始學畫竹,前賢竹派不知有。宅東西植修篁約千萬計,先生即以為師。」法自然,師造化,「畫竹目無古人,不求形似,似出乎町畦之外也」,是他畫竹的自況。

  乾隆十五年(1750年),64歲的金農開始定居揚州。起先住在謝司空寺之別院。所謂謝司空寺,就是他以前住過的天寧寺。據《大清一統志·揚州府》載:「寺在東晉時為謝安別墅,義興中有梵僧佛馱跋陀羅尊者譯《華嚴經》,請于謝司空琰,建興嚴寺,宋政和中改今名。」因為寺是謝安別墅改建的,故可稱為謝司空寺。志書上一直是沿襲的明代以來的說法,其實並不準確。佛馱跋陀羅(359年—429年)是北天竺迦毗羅衛國(今尼泊爾境內)人,晉義熙四年到長安,義熙(志書作「興」,誤)八年隨劉裕到揚都(今南京),住道場寺。道場寺在南京中華們處,一稱鬥場寺;寺為司空謝石所建,後人又稱謝司空寺。佛馱跋陀羅在這裡譯出《大方廣佛華嚴經》六十卷。明代志書開始把晉代揚州刺史府所在地的揚都(南京),誤認為後來的揚州,並訛傳出這樣的故事,揚州天寧寺便被稱為謝司空寺了。

  金農住謝司空寺(天寧寺),畫竹最知名。《畫竹題記·序》中又說:「客謝司空宅,無日不為此君(指竹)寫照也。畫竹之多,不在彭城,而在廣陵矣。」蘇軾知徐州時,常作墨竹,畫竹大師文與可寫信給蘇軾說:「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徐州),可往求之。」蘇軾彭城畫竹,成為歷史佳話。金農說:「不在彭城,而在廣陵,」是以畫竹多而且好深感得意。

  金農在揚州,老妻仍在外地,身邊侍奉的是一啞妾。乾隆十六年(1751年)除夕,金農獨酌苦吟,思念起遠方的老妻,作三體詩(五言、六言、七言)抒懷,有「作客身千轉,憶家幾回腸」句。現在還不能確切地知道他的老妻何時回到他的身邊,又何時去世的。金農有一告貸劄,不知其年月,但肯定寫於這年之後是無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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