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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上述的談話,引起過一段公案,陳壯履攻擊了查慎行:「君鄉查翰林兔園挾冊,吾最薄之。」查慎行(1651年—1728年),號初白,浙江海寧人。其詩多寫行旅之情,也有反映民間疾苦之作,趙翼甚至認為:「初白詩功力之深,香山、放翁後一人而已。」他善用白描手法,與金農、厲鶚等苦硬清峭的詩風不同,加上門戶之見,故據翁方綱查證,他們彼此的集中無一相互唱酬之作。就這點來說,金農是首肯陳的看法的。在陳的一方,則另有情況。查慎行的集中有題王石穀午亭山村圖之作,也有與壯履之父的唱和詩,但無一字提及陳壯履。壯履的學問文章如何,不得而知,至少是沒有得到查慎行的承認。官場失意加上懷才不遇,不免遷怒於人,出語失去分寸了。後人翁方綱評論說:「壽門短章精妙,不得以初白限之,至長篇巨制,焉能企及初白?」這個說法是比較公正的。這件事和上面提及的關於王士禛的事,對瞭解金農的詩和清代詩壇的是非,不無幫助。

  金農在澤州,除往來于陳壯履之門,曾登王屋,攀中條,行樂於樊口西郊,醉飲于伎家席上,心情是怡然而悠閒的。但他最慕戀的,還是午亭山村已故陳閣老的「清德餘音」和陳壯履的師禮相待。次年,他徑直住進了午亭山村,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中,金農飽讀了陳家的藏書,鑒賞了大量書畫,作為款待的報答,以更多的時間整理抄校了陳家的舊籍文本。遊山玩水,詩酒唱和,當然也是少不了的生活內容。

  然而金農終於厭倦了。無論陳家禮敬不衰也好,或日久漸疏成為陪主人風雅的清客也好——金確實說過,「遊其門與嗣君學士(指陳壯履)為筆劄之徒。」這種雖不必俯首聽命卻是寄人籬下的狀態,即使不失其超然,也是他不能長耐的。他懷念南方的舊友,他要振作起來重新追求,雍正六年(1728年)春,即金農在陳家第三年的春天,他離開午亭山村作邯鄲之遊。在道經太行山時,他作過一則《馬箠銘》:「滑溪之藤,可策而去,笿雲笿雲,毋落人後。」這是銘馬箠,也是自勵吧!秋天他又回到澤州,這次主要是再登王屋、中條,再沒有提起午亭山村的事。

  此後金農時歸江南,但主要是遠遊。他的遊蹤,在這之前是「渡揚子、過淮陰、曆齊、魯、燕、趙,而觀帝京,自帝京趨嵩洛。」以後則是「之晉、之秦、之粵、之閩,達彭蠡、道鄂渚,汎衡湘灕江間」。足跡遍及遼闊的地域。所到之處,他吊古跡,探名勝,察世情,訪金石,結師友,大大助長了他的詩情,為今後的書畫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每到一處,金農也留他自己的手跡。例如雍正八年(1730年)秋九月曾於曲阜之秋廬作《王秀》隸書冊。據胡惕庵跋雲:「正是壯年所作。筆墨矜嚴,幽深靜穆,非尋常眼光所能到。」王瓘跋雲:「此冊用筆結字純師《華山碑》,……至匠心獨運,精微入妙處,實不愧中郎入室弟子。」以此冊與同年十一月在揚州為汪師虞《秋柳圖》所作題記相較,金農此時仍以隸書勝,師《西嶽華山碑》又能自出己意,有相當高的水平。

  金農出遊並非總是孤身一人,常常帶有僕從同行。這些人各有所長,如朱龍善琢硯,張喜子善界烏絲闌,鄭小邑兒工鈔書,莊閏郎操縵能理琴曲,蔡春解歌元白新樂府,加上他自己擅書畫,大家一起既有照應,又能憑一技之長取得旅遊資助,解決了不少問題。

  漫遊期間金農幾次回到揚州暫歇,有幾件事值得一提。雍正九年(1731年)秋,在揚州應馬曰琯、曰璐兄弟之招,同王歧、餘元甲、汪塤、厲鶚、閔華、汪沆、陳皋等集于小玲瓏山館,金有詩雲:

  少游兄弟性相仍,石屋宜招世外朋。
  萬翠竹深非俗籟,一圭山遠見孤棱。
  酒闌遽作將歸雁,月好爭如無盡燈。
  尚與梅花有良藥,香黏瑤席嚼春冰。

  這一年鄭板橋客居揚州,兩人始與訂交。

  雍正十一年(1733年),金農自序《冬心先生集》四卷於十月開雕於廣陵般若庵。前有高翔所繪金農47歲小像。集中收有自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至本年的詩作。另有《冬心齋硯銘》一卷,也於是時在同處開雕。版字為「吳郡鄧弘文仿宋本字畫錄寫」,甚精美。金農還手自抄錄一份,付遠嫁天津的女兒收藏。有詩雲:「卷帙編完白髮疏,中郎有女好收儲。」現在尚不知道金農結婚於何年。假設此女是年在16至18歲之間,那麼金農的結婚當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左右。雍正十三年(1735年),金農欲游楚(湖北),但手頭很拮据,只好在揚州向友人借一「畫品不必過高,明代有名人便妙,亦不須重值者,可值五六金便足滿矣」的畫幅出售作旅資。遊罷湖北一帶回到揚州不久,清廷頒佈了舉辦第二次「博學鴻詞科」的詔令。

  「博學鴻詞」是唐代就有的一種科舉名目,宋代因之。清代始於康熙十七年(1678年),那時國家形勢逐漸緩和,舉辦「博學鴻詞」可以進一步籠絡知識分子,鞏固清朝政權。這次是第二次。金農的詩友、浙江歸安縣令裘魯青出於一片好心,向節鉞大夫(學使)帥念祖力薦金農的才識,由帥推舉金應「博學鴻詞」。金農得到這一消息,心情是矛盾的。如果應試,就不能再遂林壑之志,若不應試,就失去了一次難得的進取的機會。他曾上書帥念祖,表明其「進退兩難」而辭謝。卻好這次「博學鴻詞」考試因應舉的人寥寥和雍正去世而中輟。次年為乾隆元年(1736年),又續提此事。裘魯青再薦金農于帥念祖。金辭不獲准,又見友人厲鶚、杭世駿都應徵進京,他也於八月赴京應試了。

  三、佛舍棲身

  在京師,金農下榻於前門外櫻桃斜街一處客店。各省應舉的人來得不齊,先到的人只有客店裡等,靠清廷發給的一點伙食費勉強維持著。拖了好一陣才開考,待到揭曉,金農和他的友人厲鶚都落榜了,金農不勝唏噓,是別人搞的鬧劇呢,還是自己做的一場夢?自己是50歲的人了,跑來趕這種虛熱鬧,不是自討沒趣?他夢醒了,「世無伯樂」,「功名」不是為他們這種人準備的,他也決不再圖什麼「功名」。他要真正遂他的林壑之志,「以布衣雄世」——「掉頭獨往,免得折腰向人俯仰」。從此決定了他以文字書畫為業的道路。

  他在京師這段時間,也不是全無樂趣。他結識了刑部尚書張照,翰林院編修徐直亮、張華南等。這些人是達貴,但不自傲傲人。金農和他們一見如故,談學論藝,甚為相得。徐直亮評價金農詩說:「壽門詩如香洲之芷,青邱之蒿,日飫大官羊者,罕知其味。」這對金農其詩、其人及其所處之境,堪稱一語中的。

  張照(1691年—1745年)是位著名書法家,行草書出入董其昌、米芾,「書名最烜赫」。他很看重金農,曾屏車騎親訪金農於櫻桃斜街,對金說:「昨日潭柘寺見君《風氏園古松歌》,病虎癡龍,造語險怪。蒼髯叟,近雖摧伐,更想詩人不易逢也。」特別談到金農的字:「君善八分,遐陬外域,爭購紛紛,極類建寧光和筆法。曷不寫五經,以繼鴻都石刻乎?吾當言之曲阜上公請君,請君不吝泓穎之勞乎。」這是對金農詩和字的稱讚,也是對金的慰勉和推薦。患難中聽到此類的話,金農當然有知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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