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三八


  馬氏兄弟勤于學、富收藏、親賢樂善唯恐不及,「聞有道士過邗溝者,以不踏其戶限為闕事」,故「四方名士過邗上者,必造廬相訪,縞紵之投,杯酒之款,殆無虛日」。他們家成了文人觴詠和治學的中心。如著名學者全祖望在這裡完成了《困學紀聞三箋》,厲鶚在這裡完成了《宋詩記事》,都是有名的例子。揚州八怪中的一些人,如高翔、汪士慎——是小玲瓏山館的寄住者和常客。金農與高翔、汪士慎相識,並結下深厚的翰墨之緣,即在此時。其時金農的好友陳撰、厲鶚又恰在揚州。金農盤桓于馬氏之門,時與朋友相聚,論詩談藝,觀摩書畫法帖,情緒是比較愉快的。

  金農這次在揚州,對揚州的風光之美,人文之盛,圖籍之多,印象是深刻的。第一次來揚州他就愛上了揚州,為今後的常來揚州和定居揚州立下了根基。

  這年歲末,金農回到杭州。也許是出於念念不忘,他為高翔所贈的山水畫軸作了題記。

  二、浪跡漫遊

  在過去的歲月中,金農擅詩名、富收藏、結良朋,精神生活是充實的,但物質生活的匱乏依然如故。傲岸的性格和特殊的學習經歷,使他不願也不利於走科舉之路,乞求於人或寄人籬下亦為他所不能。他不是最初就想以賣書鬻畫終其身的——「豈肯同蔥同蒜去賣街頭」。他力圖進取。然而他要走另一條路,一條尋找知遇之路。於是他開始了浪跡遠遊。他的遠遊雖不如李白抱「四方之志,仗劍去國」那樣豪放,但在訪名山,曆大川,開拓視野,鎔鑄心胸的同時,有「遍幹諸侯,曆抵卿相」之意卻是明顯的。他以前那樣重視名家對他詩作的品評,也說明了這一點。

  第一次出遊在雍正元年(1723年)的夏季。這次他到了山東,在外的時間不長,秋天就回來了。重要的事件是他途經臨淄時見到了趙執信。

  趙執信(1662年—1744年)字伸符,號秋穀,晚號飴山老人,著名的詩人和詩論家。趙是王士禛(漁洋)的甥婿,彼此的關係並不好,詩學觀點尤為相左。王提倡「神韻說」,追求詩歌內容與形式的一種較為深遠的風神境界,有如南宗畫的「略有筆墨,意在筆墨之外」。趙則主張「詩中須有人在」,而輕清逸、重質實,對王的詩論和詩作頗多挑剔。趙的兩本詩話《讀龍錄》和《聲調譜》都是針對王的。這次趙讀了金農的詩,撫掌道:「子詩造詣,不盜尋常物,亦不屑效吾鄰家雞聲,自成孤調。吾老眼慵開,今日為子增雙明也。」「鄰家雞聲」影射王士禛,意思是說金農的詩能在神韻說風靡一時的情況下,不為所動,自樹格調。這個評價金農是同意的。後來金農在《冬心先生集·自序》也表示過這個意見,應該說金農和趙執信是同調。事實也確是如此,金農的詩歌創作能不為神韻說所染,以李商隱,陸龜蒙為借鑒,自出機杼,直抒胸臆,又能表示出對當時政治現實的不滿,在盛世中看出危機,具有較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是值得肯定的。

  不過趙執信的話裡,含有對王士禛的抱個人意氣的攻擊,這就超出了評詩的範圍。而且「神韻說」的出現,有它社會歷史的原因,也有詩歌美學上的追求,神韻派中也確有好詩,不可一概抹煞。因此當乾隆十八年(1753年)金農在《續集》自序中提及此事,請丁敬手書開雕時,丁敬說過這樣的話:趙執信借評你的詩攻擊王士禛,其實是王士禛沒有見過你,如果王讀過你的詩,也許對你的推崇比他們還高哩!你何必順著趙執信的半陰不陽的話說呢?丁敬的眼光不在金農下,這樣說不是無故的。金農聽了,半天沒有言語,然後說:「予袖中一瓣香,從未為過去賢劫諸佛拈卻,子言良是,行當為蠶尾老人作最後之供,以懺此罪過。」蠶尾老人即王士禛(王有著作《蠶尾文》)。這說明經過深思,金農認識到趙執信立論上的偏頗,對王士禛的看法有了改變。

  金農于本年秋季回到杭州。時值厲鶚等著的《南宋雜事詩》成,金農寫了序言。次年,他來到揚州,住在揚州天寧寺內。

  天寧寺在揚州天寧門外(今為揚州博物館),為著名古刹。據《寶佑志》載,寺始建於武則天證聖元年,名證聖寺,宋政和間始賜名天寧寺。天寧寺是佛寺,也接納文人寄居,一般來往於揚州的清貧的書畫家,常常暫寓於此,八怪中就有好幾位在這裡住過。金農住到九月十五,移居至淨業精舍。淨業精舍今天已無考,從金農的描述看,這是一處風葉滿庭,人跡鮮至的僻靜所在。這是他再作遠遊的前夕。夜晚他錄近作十數首,於跋中寫道:「詰朝布束裝行矣,從此帽影鞭絲,塵土撲面,要如今日之閑未易得也,志以歲月,不無撫然。」和上次相比,這次是真正的遠行了,其時為雍正二年(1724年)九月十五以後,這年金農38歲。

  這次還是取道山東,一路遊覽,於年底到達京城。在京城待了大半年時間,拜訪了不少人物。其中之一是阿雲舉學士。阿名阿金,字雲舉,滿洲鑲白旗人,姓郭絡羅氏,康熙時進士,官檢討。金農在阿處看過一幅都豐廉的《地獄變相圖》,評價是:「極得肖公伯(明代肖像畫家)《懲惡圖》筆意、足為畫鬼者開一生面,不作刀林沸鍋之狀,可愛也。」由此可見,金農的四出拜訪不同於一般的請托干謁,仍是以金石書畫鑒賞家的身份出入其門,保持了他的獨立人格和不卑不亢的態度。

  金農在京城日子過得並不輕鬆,最後連離京的路費也難以籌措了,只好忍痛將一方由好友高翔用隸書書寫、汪士禛鐫刻的寫經硯換米,方能離京南下。

  他經由河北,穿過當河北、山西要衝的娘子關(在山西省平定縣東部),進入山西境內,過太原、臨汾,是年冬抵達晉東南澤州(山西晉城)。在澤州,認識了罷居在家,居午山亭村的陳壯履。

  陳壯履是康熙朝重臣陳廷敬(1640年—1712年)的兒子,廷敬字子端,號悅岩,順治十五年進士,康熙四十二年授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康熙五十一年卒,諡文貞。生平好學,少時與宋琬、王士禛切磋文章、唱和詩歌,俱有深造。午山亭村即陳廷敬在故鄉澤州的莊園。陳壯履16歲即中進士,但十年後便被罷歸了,那時他父親正供職內閣時。為什麼被罷歸,現在還不清楚。這次陳一見金農,便十分傾倒。感歎說:「吾不幸十六中進士,翱翔禁庭十年,罷歸,不深讀書。今夜燈相對,受益良多。君鄉查翰林免園挾冊,吾最薄之。君詩如玉潭,如靈湫,綆汲不窮,非吾友,實吾師也。從此執業稱詩弟子矣。」這番話,金農聽了頗有知遇之感;對陳的放歸,不論出於什麼原因,聯繫到自己的身事,也不乏同情之心。金農《陳學士(壯履)晚食戲成三首》其三雲:

  雪虐風饕飲凍醅,圍爐偏向夜深來。
  可知印綬尋常物,只博丁郎啖百枚。

  詩中有對陳的安慰,有金農自己無可奈何的「曠達」,他們算是一見如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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