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三三


  更細一點,我們再看看板橋的用筆。很明顯地,板橋的字得力於北碑,用筆、取勢都極講究。他寫的大多是行書,但點橫豎撇均吸取了隸篆筆意。他字中的中豎,往往骨力勁拔,仿佛是迎風挺立的勁竹,而伸展的長撇又宛似蘭葉。他在轉折處,常由疾而徐,使用蹲筆,如金石狀。他的長捺,似山谷又非山谷,稍縱即收,如刀鋒逼人,力透紙背。

  縱觀板橋書法,特別是他的晚年作品,用他自己的話說,有兩大特點。一個是「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一個是「畫法通書法」。他在《劉柳村冊子》中說:「莊生謂:『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有人又雲:『草木怒生』。然則萬事萬物何可無怒耶?板橋書法以漢八分雜入楷行草,以顏魯公《爭座位稿》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簡言之,他的書法是行隸的結合,或者說是真、草、隸、篆的結合,戲稱之為非此非彼的「六分半書」,是他的書法的一大特色。板橋又曾題畫說:「要知畫法通書法,蘭竹如同草隸然。」他把他畫蘭竹的功力用在書法中,在章法、行款、構字、用筆上處處都滲透進去了,形成他的「亂石鋪街」的又一大特色。

  這裡有個問題:「怒不同人」,和誰不同?近人論書法美學,有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志之說。捕捉了不同時代書風變遷之本質特徵。明清的統治者不少人崇尚法帖,崇尚法古,他們對趙孟俯和董其昌的字捧得很高。趙字嫵媚,董字清潤,都不失為一代大家,但他們的字為朝廷所過分推崇,人為地影響著當日書壇,則在士人中,特別是在野的士人中形成反感。明代以至清初,要求朝廷文書都要由精于書法者執筆,同時對於參加科舉考試的大批知識分子,以寫出的字是否烏(烏黑)、方(方正)、光(光潔),是否大小一律為考核要求,甚至是首要要求。當日不少士人就是因為書體以烏、方、光出眾,才步入仕階,獲得高官厚祿的。這樣,統治者的意志作用於書壇,形成一種流行的館閣體。板橋之「怒不同人」是不同於流行的書風,不同于烏、方、光的桎梏,不同於為權貴者所鍾情的趙、董一脈的書壇習尚的。

  他曾經很有針對性地說過:

  黃涪翁(庭堅)有杜詩抄本,趙松雪(孟俯)有左傳抄本,皆為當時欣慕,後人珍藏,至有爭之而致訟者。

  板橋既無涪翁之勁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異,創為真隸相參之法,而雜以行艸,究之師心自用,無足觀也。

  他之鄙薄趙孟俯之滑熟,自然不是因為趙字功夫之不足,其目的在於鄙薄時俗,是很顯然的。

  據現在佔有的資料看,板橋的「師心自用」的實跡,即真隸相參、雜以行草的實際運用,是以寫《四子書》的36歲,即戊申之春,讀書天甯寺時為分水嶺的。在早年,板橋工楷、工草,揚州、興化目前均藏有鄭公早年楷書真跡,頗見功夫。《清史列傳》說他「少工楷書」,《清稗類鈔》說他「初學晉碑」,應當說,都是有根據的。沒有深厚的功力,沒有廣泛的涉獵的基礎,中年以後的別出心裁、獨樹一幟只能貽笑大方。板橋的重孫鄭鑾在為板橋《臨蘭亭序》作跋時說,板橋中年始以篆隸介入行楷,蹊徑一新,卓然名家,就是指的這個階段。在範縣署中,他曾寫信給鄭墨說:字學漢魏,崔蔡鐘繇;古碑斷碣,刻意搜求。

  他曾在題跋中對蔡邕書、邯鄲淳書、崔子玉書、張伯英書、梁鵠書、鐘繇書一一加以評點;他對黃山谷的書法揣摹很久,他說山谷不畫竹,但書法極像竹,瘦而腴,秀而拔,欹側而有準繩,折轉而多斷續。大呼道:「吾師乎,吾師乎!」他更從濃淡、疏密、行款方面參悟畫理與書理的相通之處。但是,即使是對於他所崇拜的先賢,他也是「學一半,撇一半」,「十分學七要拋三」的。怒不同人之人,未必就是趙松雪一個。中年以後,經過刻苦的探求,他的「板橋體」才日益成熟,面貌才逐漸鮮明起來。

  從形成板橋體到板橋體的定型與成熟,約經歷十餘年的過程。他的重孫鄭鑾由於見聞甚多,判斷應當是比較可靠的。鄭鑾在板橋乾隆八年(1743年)七月所寫臨蘭亭序的跋中說,51歲時板橋,「合諸家而成一體,正公學力精到時也」。鄭公晚年的書法作品,筆墨隨心,天機流暢,外得宋人之意,內得唐人之法,一反明人之態,保存自家神韻,熔真草隸篆於一爐,結詩書畫於一體,獨樹其幟。板橋體書亦如人,不必誇耀其美豔絕倫,正像他自稱的「麻丫頭針線」,它的生動處,在於書法藝術所顯示的活潑的倔強的個性,在於它的瀰漫於字裡行間的真氣、真意、真趣。板橋體曆200餘年不僅不衰,而且影響日漸廣泛,從者日眾,不能不說,這是板橋書法革新之銳氣所產生的巨大魅力。

  前面說過,200多年來,批判板橋書風草率者代不乏人。秦祖永評他「無含蓄之致」;王潛剛說他「以隸楷行三體相兼,只可作為遊戲筆墨耳,不足言書法也」;康有為批評說:「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這些批評板橋的議論往往有所偏頗。筆者看來,其實大可不必。曾經有一位書法評論這樣批評王羲之以後歷代書家的:

  智永、世南得其寬和之量,而少俊邁之奇;歐陽詢得其秀勁之骨,而乏溫潤之容;褚遂良得其鬱壯之筋,而鮮安閒之度;李邕得其豪挺之氣,而失之竦窘;顏柳得其莊毅之操,而失之魯獷;旭素得其超逸之興,而失之驚怪;陸徐得其恭儉之體,而失之頹拘:過庭得其逍遙之趣,而失之儉散……

  應當說,評論是辯證的,也可以說是公允的。日光熱,失之於燥;月光輕幽,失之於柔;丈夫陽剛,失之於粗;嬋娟細柔,失之於弱;電光閃忽,失之於短暫;雷聲轟鳴,失之於突然。大千世界,萬事萬物莫不如此。板橋以藝壇狂怪名世,他的藝術創造在於衝破一種沉悶窒息的氛圍,絕非要成為一代書聖。不是一片頌揚,而是褒褒貶貶,正如板橋的字參參差差,這樣,我們可以直覺到他的書法藝術生動個性之真實的存在。

  五、擁綠園的暮年

  板橋的晚年,往來於興化揚州之間,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年。他在范縣時,堂弟鄭墨于鸚鵡橋南買屋一所,板橋在縣署曾寫信回家,希望鄭墨在新宅附近也買一塊地皮,與其毗鄰,作為自己晚年歸老之所。這地方可見一片荒城、半堤衰柳,而且有斷橋流水,破屋叢花,是安靜養老的理想之所。板橋也算過,買地大約需花錢五十千。五十千,折當日銀價,約在百兩左右。過去板橋在任,周濟貧士,以及捐款修城所費銀兩約數百兩,留這點買地皮的錢是完全可能的。再說,板橋在這塊地皮上所希望建造的房屋,不過是八間草屋,一圈土牆。院內適當留點隙地,好種竹、種樹、種蘭、種花,門外要鋪一條碎磚的小道,直通書房。書房要兩間,一間放書,一間會客,兩間都可以寫字、作畫、飲茶、飲酒、論文、賦詩。起居的草屋要在後面,三間主屋,好住兩代人,側屋則是兩間廚房,一間僕人居住。這一切對於一位曾經當過縣太爺的書畫名家來說,不算奢望。但是,一切都是空中樓閣。明顯的原因是由於板橋辭官以後生活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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