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三四


  歸來的當年,是「囊橐蕭蕭兩袖寒」;到了杭州賣畫得銀,贈長女三兩,要諄諄囑咐,可見很不富裕;66歲次女出嫁,板橋畫蘭,題為「官罷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最慚吳隱奩錢薄,贈爾春風幾筆蘭」,令人心酸之至。這樣的經濟狀況,何以能買地造屋?板橋68歲的庚辰之年,他在《自序》中說自己「初極貧,後亦稍稍富貴,富貴後亦稍稍貧」。「一任清知縣,十萬雪花銀」,十年知縣任內,板橋本來可以不僅「稍稍富貴」,而「大幅六兩」期間,板橋也多少能聚集一些銀兩,不至於「稍稍貧」的。問題在於板橋生性落拓不羈,不把銀錢放在眼裡。別人攢錢,他罵人家是馱錢驢,作畫要憑興趣,作起畫來,又是「風雅要多錢要少,大都付與酒家翁」。又據說,一旦有了錢,置於大袋內,高興起來,大把大把地周濟。這樣的性格怎樣能聚得了銀兩?又怎麼能砌房造屋?板橋有句名言,叫做「黃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其實應當是「我避黃金竟如仇,老懷豪宕得自由」,心靈的自求平衡有所得,銀錢方面就有所失了。興化的造屋計劃成了泡影,還有些因素也是值得考慮的,譬如說板橋原望有子,結果兩個兒子均夭逝,俗說便是無後;譬如說板橋原想終老興化,61歲便已歸老,但十幾年賣畫揚州,在客鄉長住。

  老朋友李鱓幫助了他。李鱓家產「水田千畝」,晚年破落,但占地還是很多的。他在城南建了一處浮漚館,作為別墅,周圍有若干空地。板橋回到興化,居處狹仄,便在浮漚館之旁,讓板橋圍了一處小園,內栽蘭竹,以便板橋回興化時作詩畫之所,範圍自然要比范縣時設想的要小些。板橋取名為「擁綠園」,題了一塊匾額,叫做「聊借一枝棲」。在老人看來,成天能夠看蘭看竹這就夠了,即便到了生命的晚年,仍然借住在他人的地皮上,那也是無足輕重的了。

  板橋70歲的壬午之年(1762年),他的老朋友金農、黃慎、李方膺以及後生羅聘為他合作了一幅圖像,板橋題詩道:「老夫七十滿頭白,拋卻烏紗更便服。同人為我祝千秋,勿學板橋爛蘭竹。」此年板橋為人詩畫題跋甚多,撰寫的對聯也不少。他的蘭竹多題七絕,且看看這幾首:

  七十老人寫竹石,不更崚嶒竹更直。
  乃知此老筆非凡,挺挺千尋之壁立。

  七十衰翁澹不求,風光都付老春秋。
  畫來密筿才逾尺,讓爾青山出一頭。

  老夫自任是青山,頗長春風竹與蘭。
  君正虛心素心客,岩阿相借又何難。

  日日紅橋鬥酒巵,家家桃李豔芳姿。
  閑門只是栽蘭竹,留得春光過四時。

  石上披蘭更披竹,美人相伴在幽谷。
  試問東風何處吹,吹入湘波一江綠。

  焦山石塊焦山竹,逐日相看坐古苔。
  今日雨晴風又便,扁舟載得過江來。

  蘭竹芳馨不等閒,同根並蒂好相攀。
  百年兄弟開懷抱,莫謂分居彼此山。

  一半青山一半竹,一半綠蔭一半玉。
  請君茶熟睡醒時,對此渾如在石屋。

  從題句看,這一年他常有紅橋詩酒之會,也曾去過焦山,說明他身體很好,興致很好。他自比青山,自比勁竹,頗有老當益壯之概。他還有若干長跋,縱論文同、蘇軾、梅道人、陳白古、鄭所南、石濤的蘭竹。他特別欣賞石濤的竹,認為「深得花竹情理」。這一年夏日,他給靜翁先生作竹,跋中說起讀書人對聲色的追求,最高雅的境界是耳聞風聲竹響,眼中是雪白紙窗,微侵綠色。置身于這等清風靜響之間,啜一盞雨前茶,畫兩筆折枝花,其樂也何如?這位靜翁和他的後代想必都是雅人深致,否則,這幅畫是不會完好地保存到現在的。

  70歲時的板橋去過焦山,71歲的癸未年(1763年)的九月,板橋又去過焦山。焦山和尚嘯江請他題字,他寫了「秋老吳霜蒼樹色,春融巴雪洗山根」的對聯。這年春四月,他還為郭昇倫寫過懷濰縣兩首,一寫濰縣春光,一寫濰縣少女。這時候正值離濰縣十年之際,在那裡有他的子民,有他的政績,那片土地他還是十分想念的。

  72歲的板橋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名作。現在可見的最著名的是兩幅畫,一幅是在揚州所作的蘭花,題為「掀天揭地之文,震雷驚電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因不在尋常蹊徑中也。未畫以前,不立一格,既畫以後,不留一格。」這是一幅板橋畫品、人品的自畫像。在山石縫隙中怒放的蘭花,葉片縱橫盜肆,花朵密密叢叢,濃濃淡淡的墨筆之間,幽香瀰漫。還有一幅是在興化杏花樓面的。這一年的秋末,他從揚州回到興化。秋雨綿綿,他在杏花樓獨酌,醉後畫了三竿老竹,幾竿小竹,在竹竿竹葉之間,一反常規,自左至右分六處寫了169個字的長題,別開生面。他說畫竹以寫神為上乘;畫竹,不獨寫神,而且寫生、寫節、寫品。他覺得他筆下的竹也活了,石也活了。竹子有知,稱他為解人;石頭有靈,向他點頭。

  板橋生命的最後一年是他73歲的乙酉之年(1765年)。按常情推測,他上年秋末返裡,可能身體不佳,應該在擁綠園休養了。但是73歲的那一首「暗裡贓私遍魯東」自嘲自贊的題竹詩注明作於「客中」。那麼,老先生這一年又曾去過揚州是很有可能的。70歲以後,板橋作詩只有絕句、短句,不再有當年動輒幾十韻的豪情,但生命末年,在書畫方面板橋不僅未見頹唐,反而越加顯得筆力蒼勁。依筆者所見,在這一年的作品中,留給後人的一張扇面、一副對聯和一張墨竹,當屬老人告別人間的三件墨寶,臻於板橋書畫的至高境界。

  這副扇面是為蔚起先生寫的「霧裡山疑失,雷鳴雨末休。夕陽開一半,吐出望江樓」一絕,用墨較淡,行款隨心。這一年板橋寫過幾副對聯,最為膾炙人口的是「琢開雲雷成古器,辟開蒙翳見通衢」,加以別開生面的邊款,有書法可以欣賞,有好句可以流連,有故事可以咀嚼。筆墨蒼勁,人書皆老,堪稱極品。這年板橋還有一幅墨竹,題句是「參差錯落無多竹,引得春風入座來」,字體蒼勁秀挺,完全不像是即將告別人間的老人的手筆,字體和另一副對聯「百尺高梧」一樣,峻峭、硬朗、挺秀。

  板橋是在乙酉之年(1765年)的十二月十二日,病歿於擁綠園竹叢之中。身後無子,以鄭墨之子鄭田過繼。遺體安葬于管阮莊的「椅把子」地。墳旁有一片竹林,以遂老人遺願。為懷念先賢,板橋同學之弟周榘畫了一幅《板橋先生行吟圖》。畫像力求傳神,反映老人個性。這幅畫被鄭家後人奉祀于擁綠園。鄭府每有大事,鄭田觀察畫像,似乎板橋臉色或喜或怒,都有變化。於是周榘便有「分明老闆髯掀白,仿佛丫頭臉帶麻,聞道近來歡喜事,早從畫裡露些些」的題詩。

  板橋謝世以後,風流餘韻綿延200餘年,追隨者、研究者日益眾多。有關他的民間故事在揚州、興化、濰縣廣為流傳。目前,興化市橋板故居與紀念館業已開放,揚州、焦山與濰縣也都有若干紀念陳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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