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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後人認為高鳳翰的畫加上板橋的題,「互相映帶,精采雙妙,想見兩老風流,明窗展對,滿紙生動」。汪士慎畫竹,畫梅,板橋曾題過詩,題過句,贊他「妙寫竹」;高翔善畫山水,板橋借題發揮,說是「何日買山如畫裡,臥風消夏一床書」,堪稱雙璧。他還為陳馥墨竹題過詩,和陳馥合作過《苔石圖》,自稱鄭、陳兩人是「二妙手」:「鄭家畫石,陳家點苔,出二妙手,成此巒岩,旁人不解,何處飛來。」用筆老辣,趣味橫生。

  板橋返裡,因為身份與往日不同,所以與官府的往來也較過去為密。當時揚州地方地位最高的官員是從三品的兩淮鹽運使。乾隆初年,兩淮鹽運使是山東人盧雅雨,鄭盧交往,前文業已述及。板橋罷官返裡之乾隆十八年,盧恰巧再任淮南鹽使。據說,板橋至鹽署拜望盧,守門的刁吏見板橋衣著不整,拒不通報。旁人說,這是揚州文士,不可怠慢。刁吏長得嘴尖肚大,正捧著紫砂壺喝茶,便指著壺要板橋作詩一首,以證明自己的文士身份。板橋即指著茶壺說:「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饑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兩三寸水起波濤。」既是指壺,又是指人,惹得在場的人哈哈大笑。

  盧見曾十分敬重板橋,有「風流間歇煙花在,又見詩人鄭板橋」之句。當日鹽署中的「蘇亭」「寸魚兩竹之軒」匾額,就是板橋手書的。乾隆廿三年丁醜,盧見曾繼早年王漁洋虹橋修禊故事,複有虹橋雅集之舉。這是主人借此大會東南文士,詩酒唱和,以擴大影響。盧有七律四首,分別用尤、仙、東、庚韻,一時和者達七千餘人。板橋一和再和,其中名句,有稱頌此番盛舉的:「詞客關河千里至,使君風度百年清」,有自述心志的:「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懷豪宕倍從前。張筵賭酒還通夕,策馬登山直到巔。」這一年板橋65歲了,可見他身體很好,遊玩的興致也很濃。

  65歲尚能騎馬登山,到了68歲,即庚辰之年,板橋爬山就困難了。是年九月,他在一則題畫中說:「登高不果,過吳公,湖上寫此。」有人認定吳公即杭州太守吳作哲,湖上即西湖。那麼登高不果,便是訪韜光庵未能如願了。板橋有沒有三游杭州,作者以為目前材料不全,未能確論。但可備一說。

  在故里興化,板橋與縣令白釗麟也有交往。白在興化約任一年,頗有抱負。他有一副對聯,請板橋書寫,懸於拱北台的望海樓上,興化人記得此事。這副對聯是:「廢者興之,缺者補之,縣既敝而來,應須整頓;樓則高矣,城則深矣,事將成而去,能不流連!」

  板橋畫名大增,向他求書求畫者甚多。據金農《冬心先生題竹題記》中所述,有人知道他好酒,在花天酒地之間,捧了扇子,送來雅牋,請他畫幾筆,題幾句,「板橋不敢不應其索也」。有時書畫不中主人意,則重新書畫,以至墨漬汙了衣服,板橋也在所不惜。我們還可以從書信中看到,有人以墨若干碇求其作書,有人以食品若干求其作畫的。板橋脾氣怪,自述逼他畫偏不畫,不要他畫偏要畫。他誓不為某鹽商作畫,據說某日閑行湖畔,聞狗肉香味,循味尋訪,見主人鬚眉甚古,危坐鼓琴。兩人洽談甚歡,並坐大嚼。因牆上無畫,板橋自薦為其補壁。作畫若干,題款時才知其名與某鹽商相同。老人雲:「同名何傷,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言之成理,板橋也不以為意。次日鹽商宴客,板橋知已邀其光臨。入室見滿壁皆昨日所畫。這時候才知道受騙,但也只好徒喚奈何而已。

  直到板橋67歲時,不堪俗客之擾,老人才從拙公和尚之議,寫出一張《板橋潤格》(見封面),創畫家公開告白以銀易畫之先例。這則潤格是一張廣告,也是一篇坦白、爽直、胸襟大開的妙文。表裡不一者看到這種妙文是應當汗顏的: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帳。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任交

  接,只當秋風過耳邊。

  據說,板橋潤格一出,揚州畫家仿效者甚多。但潤格沒有超過板橋的。又據說,板橋嘗制一大袋,銀錢食物均置袋中,遇貧苦的熟人,常以袋中錢物周濟,這是符合板橋性格的。以當時「紙高六尺價三千」計,一兩銀子約相當於五百文,據《揚州畫舫錄》載,揚州如意館上等酒席每席二錢四分,酒則包醉;《薑露庵雜記》載:米每鬥六十文,家用買柴一日一文足矣。此兩書均成於板橋所處時代之後,乾隆中葉物價不至於過份昂貴,那麼板橋潤格的標準是相當高昂的。但潤格的規定不等於實際收入,再說,此時離板橋卒年已為期不遠。潤格不足以使主人致富,板橋身後並無多少家產便是證明。

  四、震電驚雷之字

  逾到晚年,樹橋的書法逾是顯得風神獨具、揮灑自如了。板橋去世後200餘年,他的書體的流傳越來越廣,學習他的書體,以他的傳人自居者,不僅揚州、興化、濰縣有,全國各地也不乏其人。板橋體已被公認為一種書法模式。板橋書畫所追求的自家面貌,得到200多年來士民的公認。「震電驚雷之字」,學了古人,但大有別于古人;不薄時人,但不屑于追逐時人,他的自詡是有根據的。

  打開一幅板橋的書法,往往容易使人感到這是一幅畫,或者說是一幅以畫入字的書法。從章法上看,大小疏密,短長肥瘦,拱揖朝向,俯仰映帶,參參差差。譬如人群,以若干字組成的書幅不像縱橫成行的整齊的士兵,卻像山陰道上連袂而來的老少男女。老翁拄杖,小孫牽袂;少男放肆,少女含羞;急者搶道,徐者閃讓;壯者擔物,弱者隨行。一切似乎無序,但細細體會,其中有血脈相連,錯落有致,是一幅上下承接、左右呼應的天然圖畫。這種章法,有人稱之為亂石鋪街,有人稱之為浪裡插篙,不離不碎,不散不結。再看行氣,一行行並不如絲線串珠,重心往往左右欹側,不遵「守中」原則。一行之中,總有若干字錯位,或伸腿揮拳,或依勢下滑,不齊,不正,不穩。但是若干不齊、不正、不穩的字聯成一片,形成整體的和諧,或輕或重、或大或小、或挽或引、或牽或繞都恰到好處。書行留出的素地形成了虛實相生、黑白相間的效果,疏不至遠,密不至雜,不擠不空,擺佈得宜。這種章法,這種行氣,雜而和諧,亂而有序。因為雜,顯得和諧之可貴;因為亂,顯得有序之不易,真正是收到了縱而能收、巧妙隨心的效果。

  再看看板橋的結字。我們且以己卯板橋所寫《潤格》為例,其中大部分屬￿行書,「又兩」的「又」屬￿楷書,「謝客」的「謝」屬￿草書,「禮物」之「禮」屬￿隸書,而「神倦」之「神」,「秋風」之「秋」,轉折之「則」均為古體,其中「神」的結字則為篆體之變化。從總體看,通篇的字以行為主,夾以隸筆,是「六分半書」中偏行之一種。從字的大小看,最大的是「耳邊」的「邊」,最小的是「扇子」的「子」。「邊」的體積約大於「子」字的20倍。大小隨心,但和諧勻稱。就形體看,有的特扁,如「禮物」之「物」;有的特長,如「為妙」之「妙」;「糾纏」兩字特大,似對糾纏者表示強烈厭惡;而「只當秋風過耳邊」之「秋」特別顯眼,似乎表示謝客之決心已下。「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以後的一個「也」字,最後一筆竟占六字之格,筆意意猶未盡,蓋主人怫然謝客,不拘常禮,幸讀者心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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