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
官場的人不會怎樣欣賞板橋,可是板橋卻在文藝領域樹起一面富有個性光采的旗幟。這是自覺的,他在濰縣任中,致朋友的信裡就大聲疾呼:「學者當自樹其幟」,不要聽氣候于商人,要有自己的見解,要有自己的特色。這面旗幟要舉得高,要是一面大纛旗。他認為作文有大乘法、小乘法。他說大乘之法即達天地萬物之情,達國家興廢得失之故。而小乘之法則咬文嚼字,在文字技巧的細微末節上下功夫。他大膽地把古代典籍與歷代文豪一一排列,誰為大乘,誰為小乘,誰家一門之內有大乘亦有小乘,誰人由小乘而歸於大乘,誰人又由大乘最後又入於小乘。說得激動起來,他認為大乘即便如毒蛇猛獸也要強於蟋蟀之鳴,蛺蝶之舞。 這封信是乾隆十三年寫的,真是痛快淋漓。它的中心在一個「幟」字。文學藝術家缺少自己的旗幟,也就失去了自己的藝術生命。這是至理名言,也是千古名言。板橋的大乘小乘之說,乃一家之言,力主文章的教化作用,橫掃千軍,連李白都未能倖免。這是板橋的一篇不夠平穩、易遭物議但光彩照人的文論。這種議論,對於一個在職的縣官可能是不適宜的,但是對於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來說,就憑這一篇文論,也足以奠定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 正因為形成了這樣的見解,所以板橋在文事活動中就有許多放肆的言論。他在濟南與諸官僚會宴趵突泉,他詩裡說這清清的泉水「流到海邊渾是鹵,更誰人辨是清泉」,對於官場的雍和氣氛,實在是大煞風景。真話儘管是真話,但敢於在這種場合高詠的,恐怕只有板橋了。再如濰城城隍廟修復,要建一塊碑,由他寫碑文。普通人作碑記,總要把古聖先賢的話引用一番,略作生髮,他卻第一句話便說「一角四足而毛者為麟」,對於事實上不存在的神物帶有嘲弄譏笑的口吻。更有甚者,他指出玉皇也好,城隍也好,都是泥塑木雕,是人塑造出來的,習慣使然,人造出了神,人便怕神,於是,板橋自己也怕神了,好像真的是有神有鬼。在城隍廟裡樹這樣一塊碑,如果不是因為他有父母官之尊,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字寫得極好,恐怕迷信的士紳早就把碑砸了。 板橋還寫過《重修文昌閣記》,這種碑記歷來是官樣文章。修文昌閣與修城隍廟都是縣官的德政,縣官作碑記,自該大大自我吹噓一番。板橋的碑記最顯眼的一句話是:「拜此人須學此人,休得要混帳磕了頭去也」。這種俚詞俗語只是平日的玩笑話,現在寫在碑記中,刻在石頭上,嵌到牆壁裡,真正是驚世駭俗。板橋在這裡把濰縣的不肖秀才大大教訓了一番: 文章不好,德行不佳,求神保佑,有何用處!乾隆十五年(1750年),板橋58歲了,他不擺官架子,不說官話,用俚言俗語教訓後生,嚴格的同時又顯得親切。 板橋詩文的活動中心,在濰縣衙齋以外,就數郭氏的南園了。南園在縣署東南天仙宮東,據《濰縣誌稿·營繕志》載,是明嘉靖時劉應節的園子。天啟時,歸郭尚友,構築了舊華軒,知魚亭,松篁閣,來鳳軒等處。尚友的孫子郭一璐是饒州知府,一璐有兩個侄子,一名偉業(質亭),一名偉勣(芸亭),都是響應板橋號召修城的,又都是文士,於是和板橋成了文字之交。郭質亭母親生辰,板橋曾送桔子、香櫞、橄欖三者為壽,送呈詩雲:「持薦一盤呈阿母,可能風景似瓜州」,可見相交之深。由縣衙到南園不遠,縣老爺公餘飯後常去南園小坐。南園最吸引板橋的,便是一處叢竹。 據濰縣今日修史的朋友談,此縣自古無竹,元代蔡跬到濰任職,無竹可賞,以種蘆葦代竹。板橋官濰時,南園才有竹千竿。在這裡,板橋品茗賞竹,留下了書畫詩文若干。令存「郭家園」木刻是板橋寫的;今存「蘭草」石刻,原作也是此時畫的。板橋在南園的詩畫,總是離不開一個「竹」字。不是說「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園館長精神。請看一片蕭蕭竹,畫裡階前總絕塵」,就是說見到「名園修竹古煙霞」,於是便「如今清趣滿林遮」。 如今濰縣藏有一副楹聯石刻:「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是當日與韓鎬論文的對聯。鎬住東關韓家堐北,為文有奇氣,縣試時為板橋賞識,點為第一名,但鄉試屢試不第。韓生喪母,坎坷潦倒,境遇與板橋早年相似。板橋贈聯時,他才20歲出頭,嗣後,一生敬慕板橋,直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才中舉,年齡已和《儒林外史》裡的範進仿佛了。韓鎬以外,板橋還十分關切貧士韓夢周。他是在夜晚歸衙時,聞茅屋內琅琅書生後偶識韓生的。韓生貧困,板橋曾解囊相助。夢周於乾隆十七年中舉,五年後中進士。板橋逝世後,夢周官淮南,「白髮書生感舊事,楚江浪泣龍吟笛」,始終念念不忘恩師。 板橋的文友尚有郎一鳴,他修城捐資甚多,板橋曾贈「為善無不報,讀書當及時」的對聯;王儼,板橋器重他的人品,有詩贈他;陳尚志與田廷琳也是因為修城,得到板橋的贈詩贈書。濰縣有個書法家于適,他為人寫墓碑,板橋轎子經過時,曾在墓碑處下轎看字,連呼「大佳大佳」。板橋到處應邀題字,就是不給東嶽廟題字。因為于適已為東嶽廟題過字,板橋說:我不如他。有個畫家朱士魁,文翰畫理,都很精絕。板橋看過他的畫,說自己的畫不如他。濰縣還有個書畫家譚雲龍,模仿板橋幾於亂真出了名,那可能是以後的事。 板橋在濰縣還題過幾幅著名的匾額。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還是「難得糊塗」與「吃虧是福」這兩塊。據說,「難得糊塗」這四個字是在萊州的文峰山寫的。萊州在濰縣西北,背臨大海,城的東南有雲峰山,山多碑刻。那一年板橋專程至雲峰山觀鄭文公碑,因盤桓至晚,不得已借宿山間茅屋。屋主系一儒雅老翁,自命糊塗老人,出語不俗。他室中陳設最突出的是一方桌面般大小的硯臺,石質細膩,縷刻精良,板橋大開眼界。老人請板橋題字,以便鐫於硯背。板橋想老人必有來歷,便題了「難得糊塗」四個字,用了「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的印。因硯石過大,尚有餘地,板橋說,老先生應當寫一段跋語。老人便寫了「得美石難,得頑石尤難,由美石而轉入頑石更難。美于中,頑于外,藏野人之廬,不入富貴之門也。」也用了一方印,板橋看看,印上的字是「院試第一鄉試第二殿試第三」。板橋大驚,知道是一位退隱的官員。細談之外,方知原委。有感于糊塗老人的命名,當下見尚有空隙,便補寫了一段「聰明難,糊塗尤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 老人見了,大笑不止。 七、乞歸 北京寶古齋板橋墨蹟,有兩首《罷官作》。詩是這樣的: 老困烏紗十二年,遊魚此日縱深淵。 春風蕩蕩春城闊,閑逐兒童放紙鳶。 買山無力買船居,多載芳醪少載書。 夜月酒酣江月上,美人纖手炙鱸魚。 詩後跋語為乾隆癸酉太簇之月。據此,我們可以知道板橋60歲時,即乾隆十八年(1753年)的春三月,他已不當濰縣縣令,打算還鄉了。也有人根據他在乾隆壬申嘉平月已有留別鐘啟明的詩,判斷罷官當在乾隆十八年的冬天。罷官以後的除夕,他是在南園的舊華軒度過的。 這裡的罷官與辭官沒有什麼兩樣。離任時,板橋有一幅公之於眾的畫,畫上的題辭是:「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釣竿。」跋語開頭就是「予告歸裡」四個字,可以直接證明是當日板橋辭官而非革職。《興化縣誌》說他是「乞休歸」,《揚州府志》說他是「以疾歸」,《清史稿》說他是「辭官鬻畫」,《清史列傳》說他是「以請賑忤大吏,乞疾歸」,都證明板橋辭官是他自己的意見,他對從政已經完全沒有興趣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