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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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項臨時設立的官職,自然是經朝廷加封的。俗雲:「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板橋就是「跑斷腿」的一個。皇帝來泰山不過走馬看花,而山上建行宮、修禦道、油漆廟宇、整理文物就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為了這件差事,板橋臥泰山絕頂40餘日,為迎聖作準備。對於板橋來說,平生「酷嗜山水」,在山中流連多日,真是得其所哉。早年友人入幕山東,板橋羡慕不已,關心的是「封禪碑銘今在否!鳥跡蟲魚怪異。為我吊秦皇漢帝」。更羡慕的是在泰山看日出:「夜半更須陵日觀,紫金球湧出滄溟底。盡海內,奇觀矣。」在泰山逗留這麼長時間,看碑銘,看日出,日復一日,豈不是得其所哉!板橋有一方「東巡書畫史」的圖章,始終寶貴,並以此自豪。多少年,提起這件事來,都覺得愉快。至於乾隆上山以後,有沒有接見過板橋,有沒有見過板橋的詩書畫,對板橋的詩書畫說了些什麼沒有,未留鴻爪,他人也沒有什麼記述。大概也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 板橋雖然沒有得到最高統治者的賞識,但是山東巡撫包括卻十分尊重與支持他。清制巡撫兼銜右副都禦史,故習慣尊稱中丞。板橋給包括畫過一張畫,畫面上幾竿清竹,題句雲: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題句把彼此的身份、兩人的關係、寫作的年代、吏治的甘苦都寫得明明白白。以卑對尊,不是關係比較接近是不能作此語的,不是連年災害,「疾苦」兩字不至於在板橋心目中占如此重要之位置。這首詩藝術的妙用是個聲字。風吹竹葉的蕭蕭之聲與《逃荒行》中的悲號呻吟之聲混而為一,由此及彼,極自然地實現了想像中的飛躍。這句詩思想之精華是個聽字:由聽竹而至於聽民間疾苦之聲,以見主人對災民的關切之深。全詩渾然天成,自然曉暢,一枝一葉,一撇一橫,都散發著耀眼的光采。不妨說,這首絕句是板橋山東十年的主題歌。 板橋到過濟寧。濟甯位泰山之南,有一處名勝南池。杜甫曾經和一位姓許的主簿同游過南池,並有詩作,故頗負盛名。乾隆東巡時,山東道的監察禦史沈廷芳,字椒園,曾主持新修南池,建立了少陵書院,組織了當地娛神的文藝活動,算是一項善舉。乾隆東巡,沈廷芳因職務關係,是要上山隨侍的。板橋於是年到濟寧,而且寫了一首古體詩送這位風流禦史以記盛,很可能是封禪的公事已了,應沈之約,同游南池的。詩中免不了對禦史要恭維一番:「禦史驃馬行山東,馬蹄到處膏露濃。」 在南池,板橋盤桓過三天,看南池的夕陽波影,看廟宇的繪畫彩塑,同時也揮毫題字,供碑版的製作。最使板橋高興的,是看了禦史作的雜劇的演出,欣賞了山東的民間歌舞,說是「願從先生觀是劇,選伶遍譜琳琅宮。」板橋對戲劇是頗有興趣的,徐渭的《四聲猿》劇本他隨身帶了幾十年,愛不釋手是一例;在濟寧看戲,興趣如此,是又一例子。 六、魯東文事 在一般人的心目裡,衙齋應當是深宅華屋。事實並非都是如此。板橋在濰縣所居的書齋是「小山茅齋短短籬,文窗繡案緊封皮」,就有自己的特色。在這樣具有雅趣的小屋裡,白粉牆粘貼了由他自己書寫的許多友人的詩句。「偷臨畫稿奴藏筆,貪看斜陽婢倚樓」,是白駒場的前輩顏秋水的句子,潛藏情節,有著豐富的含量;「奴潛去志神先沮,鶴有饑容羽不修」,是滿洲人常建極的句子,捕捉了人與禽鳥動態之一瞬間,反映表裡的必然聯繫,表現銳利的觀察力;「秋風雁響錢王塔,暮雨人耕賈相園」,則是湖州人潘汝龍的句子,上句奏的是清秋交響樂,下句畫的是空濛暮雨圖。這些詩作者詩名都不及板橋,但是偶有佳句,便上了這位風流縣宰的粉壁,足見衙齋主人的逸致高情。 這段時間,板橋份量最厚重的詩作當數《濰縣竹枝詞四十首》。竹枝詞本屬樂府曲名,劉禹錫以七言形式填寫,描寫巴蜀風情,文詞淺俗,可讀可唱。這也是一種創造,很容易為民間所接受,以後各地文人競相以這種輕便的形式,描寫本地人情。板橋的40首也是以傳神之筆描寫濰縣的自然風貌與風土人情的: 濰縣繁華:「雲外清歌花外笛,濰州原是小蘇州。」 濰縣四面有山:「四面山光樹木深,良田美產貴千金。」 濰縣有水:「水流曲曲樹重重,樹裡春山一兩峰。」 濰縣有堤:「兩行官樹一條堤,東自登萊達濟西。」濰縣西郊是通衢:「蒼松十裡郭西頭,系馬松根上酒樓。」濰縣北郊是水面:「北窪深處好拿魚,淡蕩春風二月初。」 濰人衣著風習:「衣裳盡道南中好,細葛紗羅萬字紗。」 濰人喜禮風俗:「迎婚娶婦好張羅,彩轎紅燈錦繡拖。」 濰人喪禮風俗:「席棚高揭遠招魂,親戚朋友拜墓門。」 這些是竹枝詞本色。但是,在板橋看來,僅僅寫這些是不夠的,他歷來主張作文應當「不仙不佛不賢聖,筆墨之外有主張」,他深惡小儒之文,作竹枝詞也應如此。他在為別人作的竹枝詞的序言裡說,這種藝術樣式應當持荊軻之匕首,讓憎惡的人流出鮮血;當燃溫嶠之靈犀,讓妖魔鬼怪現出原形。他作了嘗試,他的鋒刃指向富家,他的燃犀照向富家的種種醜惡現象: 譏諷富家的紙醉金迷:「三更燈火不曾收,玉膾金齏滿市樓。」 譏諷富家好賭:「呼盧一夜燒紅燭,割盡膏腴不掛心。」 譏諷官家好嫖:「鬥雞走狗自年年,只愛風流不愛錢。博進已賒三十萬,青樓猶伴美人眠。」 譏諷富家飲食之奢:「大魚買去送財東,巨口銀鱗曉市空。 更有諸城來美味,西施舌進玉盤中。」 對富家的規勸:「奢靡只愛學南邦,學得南邦未算強。留取三分淳樸意,與君攜手入陶唐。」 濰縣有富人,原因是有窮人養活他們。貧富的懸殊是濰縣的一大特色:「濰縣原是富家都,尚有窮黎痛剝膚」,於是,他把筆觸轉向窮戶,為他們呐喊,為他們呼號。 貧民為錢糧所苦:「掃來草種三升半,欲納官租賣與誰?」 貧民苦於災荒:「木饑水毀太凋殘,天運今朝往復還。」 貧民賣鹽又犯了王法:「私賣怕官官賣絕,海邊餓灶化冤磷。」 貧民只好賣兒賣婦:「賣兒賣婦路倉皇,千里音書失故鄉。」 貧民的痛苦如許深重:「淚眼今生永不幹,清明時節麥風寒。」 可以斷言,像板橋這樣的詩歌,濰縣的士紳見了是不會高興的,他的上司見了,也是不會高興的。有幾個權勢者,喜歡胸口放一把荊軻的匕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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