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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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民間關於板橋在範縣的傳說,曆覽板橋在範縣所作詩文,可以看出初入仕途的板橋是頗有抱負的。他從縣城到京城,體會到民瘼之深:「縣門一尺情猶隔,況是君門隔紫宸」;他覺得做官能不能勝任,事在人為:「分明一匹鴛鴦錦,玉剪金刀請自裁」。(《感懷》)他接觸農夫,接觸書生,接觸范縣各階層人士,常問民疾苦,常悟官箴。他借荷花詠志,說明年紀雖大,但決心要把事情辦好,「秋荷獨後時,搖落見風姿。無力爭先發,非因後出奇。」(《秋荷》)他生性風雅,但是在縣官任上辦事卻是認真的。他在一首《君臣》中,說君是「天公辦事人」,自己則是「吾曹二三臣」。辦事稟的天意:「兢兢奉若穹蒼意」,態度則是「莫待雷霆始認真」。可見他是很想做一任好官的。有了從政的實踐經驗,他一方面看不慣「烏紗略戴心情變,黃閣旋登面目新」(《曆覽》),要葆其書生本色;一方面又有了實際的體會,例如他在《南朝》中說,杜牧之、溫飛卿如果為天子,一定會破國亡身。這些話,是當了縣官,知道從政的艱難以後,才有此認識的。 二、魯西翰墨情 文人做官,大致有兩種情形。一種是一旦為官,便熱心仕途,忙於應酬,過去愛好的詩詞書畫,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至於文友詩友,也懶于應接,話不投機半句多了。還有一種,即在公餘,依舊保持其文人面貌,不廢文事。板橋長期生活在揚州,曾守揚州的歐陽修、蘇東坡都是後一種人,他們的故事在民間傳說,他們的佳句在平山刻石,風流宛在。板橋曾說「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歐蘇共歌泣」,可見歐蘇對他的影響之大。不久前在揚州做推官的王士禎也是晝了公事、夜接詞人的,有一段風流佳話,板橋也是知道的。板橋為官,屬何者?他的興趣何在?我們不妨看看他的《止足》: 年過五十,得免孩埋,情怡慮淡,歲月方來。彈丸小邑,稱是非才。日高猶臥,夜戶長開。年豐日永,波淡雲回。鳥鳶聲樂,牛馬群諧。訟庭花落,掃積成堆。時時作畫,亂石秋苔;時時作字,古與媚皆;時時作詩,寫樂鳴哀。閨中少婦,好樂無猜;花下青童,慧黠適懷。圖書在屋,芳草盈階。晝食一肉,夜飲數杯。有後無後,聽己焉哉! 公務之餘,畫也有了,書也有了,酒也有了,還有年輕美貌的小妾也附上一筆。這是不慚東坡的朝雲一枕吧,真是優哉遊哉,其樂融融。 但是,別以為板橋只是吟花吟柳,雕琢辭藻,以詩文打發閒散的光陰。板橋在範縣給墨弟的信裡說得很清楚,他稱頌杜甫「少陵詩高絕千古」,一看題目,便知其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使人痛心入骨。他厭惡沉溺湖山、流留詩酒、不顧國之大計的「流俗不堪之子」,他主張作詩作文要端人品、厲風教,倘胸中無感,「可以終歲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他最關切的是「民間痛癢」,看不起王維、趙子昂這些名聲很大的古代畫家,認為是「不過前朝兩畫師耳!試看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 他是這麼主張,也是這麼實踐的。他刊刻了他的《道情十首》。他寫了生活底層的漁翁、樵夫、和尚、道士、貧士、乞丐、隱者的日常生活,描寫了自由自在的天地,表現了無羈無絆的性格。儘管道情中表現了許多消極的觀念,但是十餘年屢抹屢更,慘淡經營,力求通俗平淡,目的是讓生活中的漁翁、樵夫、和尚、道士、貧士、乞丐、隱者能夠讀懂,能夠傳唱,以慰天下之勞人。京中來客,述及有一女子名招哥者,擅唱此曲。板橋大喜,便托人帶錢給她:「宦囊蕭瑟音書薄,略寄招哥買粉錢」,可見板橋因其作品流傳而感到的內心的愉快。 板橋關心民間痛癢,作品中在寫實之餘,頗能發揮其想像力。他過去曾寫過一則「夜殺其人,明坐其家」的故事。忠厚的主人把盜賊作為心腹,而奸邪的惡人則打扮成忠直的形象。他寫過一個貧苦的寡婦,以為人縫紉織布來撫養孤兒,悽楚動人。他還寫過悍吏,入村捉鵝鴨,括稻穀,甚至鞭打百姓,民不堪命。吏悍源於官貪,口口聲聲樂善好施的官員,已經使得百姓無法應付了,現在的官員連樂善好施的假面具也剝去了,結果自然更是民無寧日。 他還大膽地描寫過一些富貴人家的私刑,手段兇殘至極,寫得字字血淚。株連所及,甚至連70歲的鄰家老翁也不能倖免,「雷霆收聲怯吏威,雲昏雨黑蒼天泣」。他描寫的是一群被壓迫者備受摧殘的典型形象。這些形象的出現可能都是有原型的,也許耳聞,也許目見,以其豐富之藝術想像力,從刻劃細節入手,暴露「清平盛世」時陽光下的罪惡,形成沉著痛快足以振聾發聵的針砭時弊之作。現在板橋自己做了官,為民父母,再一般地指責貪官悍吏似乎不適宜了,於是他把筆觸轉向封建家庭中受壓迫的一群,為他們訴述不平。 在範縣,板橋寫了《孤兒行》,他把矛頭指向虐待侄兒的叔父叔母。這是一個富貴之家,但生性刻薄兇惡的兩個長輩在衣、食、住以至勞作方面往往苛待一個幼兒。孤兒吃的只能是奴僕們吃剩的殘羹剩飯;著的是破衣;住的是柴草房,平時要做汲水、養馬等力所不及的繁重勞役。而他的堂弟,即阿叔的親生則衣裘食肉,養尊處優。矛頭指向阿叔叔母,實際上是指向兇殘醜惡的不道德行為,表現了作者同情受苦受難者的人道觀念。如果說《孤兒行》還顯得比較單薄,那麼,《後孤兒行》則情節豐富,鞭辟入裡。這裡的孤兒是一個年幼的女婿,為丈人所欺。丈人絕滅人性,他得到女婿家的珠玉以後,想方設法要害死孤兒,心腸之毒,令人髮指。悲慘的孤兒為賊所虜,狠心的丈人買通官府,使得孤兒隨盜就戮,事情終於遂惡人之願。這是一張告發一切陰謀者、狠毒者、兇殘者、無人性者的控訴狀。 孤兒已經死去,除了作者的悲歎,再沒有什麼話好說了,但是還有一個12歲的小婦受到婆母的虐待,害得七品官連呼「嗟嗟貧家女,何不投江湖」,以警世人。12歲的童養媳受到了種種折磨。較之《後孤兒行》,又顯得情節跌宕曲折了。婆母兇狠,而公公善良,可是河東獅吼,阿夫年幼,儘管同情也無能為力。故事所展開的矛盾是多重的,而矛盾的焦點則在於婆母的兇殘與小婦的善良無助。作者筆下的苦難者都顯得幼稚而軟弱,缺乏抗爭的勇氣。作者塑造這樣的悲劇形象,在於勸世與警世,喚起人間的善心,喚起世人對惡人的鞭撻和對於弱者的同情。作者看不起那些「栽雲縷月,標花寵草」的無關民瘼之作,他認為只有繼承《詩經》中《七月》與《東山》一類作品的傳統,才是為文之道。 在範縣的第二年,即乾隆八年的七月十八日,板橋作臨《蘭亭序》的跋語。他說自己的書法,是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實出以己意。他認為學古人如果依樣葫蘆,才子便歸於「惡道」,是他所不取的。日後他的重孫鄭鑾認為,這時候的板橋書法已合諸家而成一體,已經步入學力精到的階段。出仕範縣的幾年,他和長於書法的朋友交往頗為密切,也十分懷念往日的書友。傳世的有兩首關於音布的詩。音布,字聞遠,長白山人,秀才,年齡大於板橋,此時業已過世。他是一位奇人,「筆鋒下插九地裂,精氣上與雲霄摩」,他的書法很使板橋傾慕。音布為人爽直,不拘小節,他厭惡科甲,為此和家人有很大的爭執。也許是由於有什麼失檢的行為吧,晚年被革去了秀才的身份,淪為騎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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