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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四章 七品官耳

  ——板橋在山東

  一、範縣宦況

  板橋到山東范縣為縣令時,慎郡王給他寫過一首送行的詩:

  萬丈才華繡不如,銅章新拜五雲書。
  朝廷今得鳴琴牧,江漢應閑問字居。
  四廓桃花春雨後,一缸竹葉夜涼初。
  屋樑落月吟瓊樹,驛馳詩簡莫遣疏。

  詩中高度稱讚板橋的才華,認為他的出仕,使揚州少了一個賣畫人,而朝廷卻得到了一個能幹的官吏。關照他今後不廢吟詠,千萬不可忘記京中的朋友。看來,兩個人之間的友誼是很深了。

  郡王名允禧,雍正的幼弟,當今乾隆皇帝的叔父。乾隆七年,允禧32歲,晚板橋18歲。允禧住地在紫瓊崖,自號紫瓊崖居士,或紫瓊道人。他們結識的經過,據板橋晚年在《自序》中說是允禧好書畫,十分愛惜板橋,專門備了帖子,派易祖式、傅凱亭兩人前來邀請。同時,並將他自己寫的駢體文送給板橋看,作詩文之交。是年當在板橋第三次入京的乾隆七年(1742年)的春天。此次入京,有三種可能,一是應吏部之召,二是自行入京謀職,三是有人已與郡王通了關節,請郡王向吏部推薦。這三種可能都是存在的。

  板橋在五年前中了進士,如未發現劣行,由吏部任命擔任一官半職,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時間的遲早,官位的高低,要看機緣。板橋有出仕的才能,又有出仕的資格,向吏部薦才,盧雅雨也好,晏斯盛也好,允禧也好,都不出格。板橋是年結交允禧,而且從為允禧所作《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作跋的口氣看,不能不使讀者疑心,板橋最後出仕山東與允禧有關。是年七月二十五日,板橋在《跋》中稱主人的詩似杜牧,似王維,似杜甫,似韓愈,贊主人有詩書畫三絕,說主人作品清、輕、新、馨,說主人讀書能得其中三味,所以作詩便能如嶽飛用兵,得心應手等等。論詩論文板橋歷來眼界甚高,現在作如此的溢美之辭,似與主人歷來所持標尺不一。

  其實,細讀跋文,可見板橋處處讚揚主人,又處處留有餘地。說主人好問,言其學問不豐也;說主人作詩何其難,言其文思不夠敏捷也;說這本詩集乃「前茅」,言其尚未成熟也;說主人讀書精而不博,言其知識基礎不夠深厚也。板橋推重允禧,一則因為主人是皇室貴人,再則因為主人「胸中無一點富貴氣,故筆下無一點塵埃氣,專與山林隱逸、破屋寒儒爭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長,是其虛心善下處」。他與允禧的交往一直持續到晚年,歷史證明了兩人是心心相印的詩文之交,而非謀求仕進的一時的利用。板橋出仕當年為允禧作頌的文字,現在看來,符合板橋的歷來性格,評價得體,在允禧方面,也不管推薦了板橋沒有,都無損於板橋的清名。

  板橋原來想當一名京官。現在放了外任,所以一到范縣,魯西小鎮的偏僻、破敗給了他強烈的印象。「朝歌在北,濮水在南」,一邊是殷代的古都,一邊是《詩經》裡遍地植桑的沃土,是一個古文化遺存十分豐厚的所在。但是這是彈丸小邑,「四五十家負郭民」,登上東門城樓看看,所見除了南邊的漳鄴之水,東邊的魯鄒之天以外,建築物很少,連過往的旅客都沒有館驛可住,完全不像江南一帶的富庶。

  范縣知縣的衙門,據載,有官吏八名:知縣一名,典史一員,儒學教諭一員,訓導一員,陰陽學訓術一員、醫學訓科一員、僧會司僧會一員,道會司道會一員。縣中人口,據板橋在給鄭墨的詩中所述為「小城荒邑,十萬編氓」。有十萬左右人口不算少了,但是地廣人稀,和人煙稠密的揚州、儀真、興化比較,自然是顯得荒涼了。當時揚州領二州六縣,人口為326萬餘人,平均每州縣40余萬人,且地域狹小,顯然要比范縣繁盛得多。范縣荒涼,範縣的縣衙門也荒涼得可以:「廨破牆仍缺,鄰雞喔喔來。庭花開扁豆,門子臥秋苔。」衙門的情況很容易使人想到破廟,門子的閒散又很容易使人想到野僧。

  板橋初次為官,上司自然常常來查問,看他履行職務情況如何。范縣屬曹州府轄,知府名姚興滇。板橋敘述自己的政績,首先覺得成績不突出:「落落漠漠何所營,蕭蕭淡淡自為情。」他接著敘述自己的心態:「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無聊掛姓名」,很可能這位太守年紀不大,板橋有自慚之感。彙報工作還是要彙報的,他接著說:「布襪青鞋為長吏,白榆青杏種春城。幾回大府來相問,隴上閑眠看耦耕。」務農為本,皇帝每年三月上元,都要到先農壇扶犁親耕,然後在觀耕台觀耕,勸農更是地方官員的重要職責。但是,「閑眠看耦耕」,表現出的卻是一位風流縣官的瀟灑情態。看來這位知府是位頗有雅量的人物,並沒有拿出官架子來申斥幾句。

  板橋出身農家,對於農業生產情形是很熟悉的。他仔細地瞭解了范縣的農副作物情形,特別是有別於江南的一些品種瞭解得十分詳細。例如種棗、種梨、種胡桃一類果品,例如範縣一帶植桑採桑的風俗,例如範縣蔬菜的品種,例如這一地域所長的臭麥和黃、黑、綠三豆的生長情形,例如這一帶家畜的飼養,例如這一帶趕集的風情習慣,都有過詳細的查詢,寫在他的《範縣詩》裡。這首詩應當看作是他履行縣官職務的記錄。板橋出身貧苦,對於這一帶的窮人多所關切,他瞭解到有的農夫40歲才能娶婦,還有60以後不能養老,還要給人家作傭的,一輩子做牛做馬。

  有的老人不知道他是縣官,拄著拐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他訴苦。他一方面覺得這塊土地是「唐風所吹」的豐饒沃土,一方面又看到了這一帶貧富不均,為人雇役的人秋收以後返家,連小孩兒都不大認識他了。他有一首《喝道》,寫他與百姓之間的關係。喝道本為封建官吏出行時的禮儀,他卻「喝道排衙懶不禁,芒鞋問俗入林深」。他雖已年過50,但初入仕途,對於陳習的改革卻充滿了銳氣,芒鞋問俗就沒有一點官氣。百姓們對他也很禮貌:「一杯白水荒塗進,慚愧村愚百姓心」。可見他的平民意識之濃厚。

  縣官還有一項重要職能就是判案。但是范縣民風淳樸,「範縣民情有古風,一團和氣又包容」,打官司的不多。「四五十家負郭民,落花廳事淨無塵」,又說「彈丸小邑,稱是非才。日高猶臥,夜戶常開。年豐日永,波淡雲回。鳥鳶聲樂,牛馬群諧。訟庭花落,掃積成堆」,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但是,作為一名縣官,不光是「情怡慮淡」,他還看到了自己的重要責任。訟庭花落,年豐日永是表面現象,深層次的問題尚有待發現。「尚有隱幽難盡燭,何曾頑梗竟能馴!」他知道十戶之鄉,官民之間的隔閡總是有的,唯恐辦事不公,為民之累。

  據說板橋在範縣斷案,有甲乙兩農夫因鬥牛事起訟,其中一牛已被戳死。甲要乙賠牛,乙說兩牛相鬥,並非主人過失。鄭判了八個字:活牛共使,死牛共剝。甲乙都滿意了,裡人也稱頌,其刻意公正如此。又說,興化一農夫趕一船茨菇到範縣求售,菜霸欺行霸市,說茨菇上有泥,硬要煞價。農夫無奈,求到板橋那裡。板橋是興化人,如因鄉人徇私,將使範縣人不安,但菜霸欺負人,又不能不管。他思索片刻,趕到茨菇船前,對著茨菇連忙下拜。菜霸慌了,問老爺為何如此。板橋說,見家鄉之土,不得不拜。菜霸不好意思再煞價了,於是做成了一筆公平交易。其風趣如此。還說,板橋歷來仇恨屠夫,因為在興化吃過屠夫的苦,因而對范縣的屠夫也多所厭惡。斯時饒氏在範,為勸板橋,吊一老鼠於屋,說是幼年有件新衣曾為老鼠咬破。板橋笑道:「範縣之鼠非揚州九鼠。」饒氏便勸道:「范縣之屠夫豈是興化之屠夫?」於是板橋大悟,以後便不以偏見辦案。傳說中又見其從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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