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古廟讀書,朝夕相見的只有和尚。他還寫信給弟弟對和尚大大議論了一番,說是要尊重和尚,削去頭髮便是他,留起頭髮便是我。說和尚也有殺盜淫妄貪婪勢利的,是佛之罪人,但是秀才也有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的,說是和尚不必罵秀才,秀才也不必罵和尚。古廟讀書,有時也有朋友來,《詩鈔》中有詠袁梅府送蘭故事。「多情只有袁梅府,十日扁舟五去來」,這位袁公送的是秋蘭,大概是知道板橋善於畫蘭竹的罷。板橋的詩未署年月,但從「秋蘭一百八十箭,送與焦山石屋開」的字樣看,可能便是雍正十三年罷。

  讀書之餘,板橋去過江村,去過潤州的南郊。南郊岡巒起伏,綠樹蔥蘢,其間有處招隱山,修竹溪泉,松林紅葉,景色尤為恬靜明潔。此山為東晉戴顒隱居處,也是梁代昭明太子讀書處,山上留有讀書台與增華閣。招隱山上的招隱寺,有「讀書人去留蕭寺,招隱山空憶戴公」之聯。板橋往日遊寺,和招隱的和尚交過朋友。讀書之余重遊相隱寺,一口氣寫了五首五律。遊覽的時間是在五月,在曲徑處喝了山泉,渡水時步履如飛。到了山上寺內,滿頭大汗。和尚見了舊友,興奮得脫了袈裟,讓客人揩汗食瓜,在竹榻上小臥。板橋熟不拘禮,支枕看花,其樂融融。接著入了禪房,細品新茶,僧俗談得十分投機,便吮墨吟詩,雅興不淺。天色將晚,山風颼颼,和尚只好裹起僧衣。這時俯瞰山下,僧人歸寺,背著一筐新果,過橋轉樹,走了上來。歸鳥喧嘩,山光幽暗,再回焦山是來不及了,這天晚上,僧俗抵足而眠,必然又是一番徹夜長談。

  焦山讀書之年的八月,雍正皇帝去世,子弘曆即位,年號乾隆。乾隆是年25歲,胸懷宏圖大略,對雍正朝廷弊政多所革新。年輕的皇帝決定元年會考,擢拔才人,不得因朝臣更替延誤。朝廷新舊交替,也給鄭板橋出人頭地以希望。會試前的冬日,他便買舟北上,以防誤了考期。據說船家十分貧苦,衣衫襤褸。無事閒談,才知道船家老母臥病,兒女幼小,生計艱難。板橋十分同情,但囊中銀兩要供京中使用,愛莫能助。正在這時候,安宜方向來了一條大船,船上燈燭輝煌,笙管齊鳴。

  看船上的旗幟,知道是新任揚州知府的官船。板橋暗暗關照船家將船橫開,擋住大船。船家害怕,板橋表示,一切後果,由他擔待。民船攔路,差役過船抓人,板橋便大搖大擺地上了官船,說明有民情要上告。紙剛鋪開,板橋便連寫三個大大的「苦」字。知府說,有什麼冤情,直接說吧。板橋連續寫道:「苦苦苦,苦蒼天,天子新喪未半年。山川草木猶含淚,府台船中唱採蓮。」然後從懷裡摸出兩方圖章蓋上一方「鄭燮」,一方「板橋」。知府對板橋早有所聞,此時臉色大變,連忙關照停樂,起身深揖。他知道板橋入京應試,請舉人入京要為鄉里美言。板橋指指船家,要知府周濟。知府無法,只好掏了一筆銀子。這時,板橋才大笑過船,繼續北上。

  乾隆元年四月十五日,是板橋終身難忘的日子。這一天張掛的大清乾隆元年丙辰科進士題名錄上,賜進士出身的二甲九十名名單上,有「鄭燮江南揚州府興化人」字樣。九十名二甲進士中,還有一名揚州江都人金門詔,排名三十八。板橋大喜過望,但是也暗暗捏了一把汗,因為他排名第八十八,在二甲中倒數第三。中了進士,免不了有一番應酬,見到許多王公大人,參加恩榮之宴,也免不了隨隊在京師大街上炫耀一番。此時板橋44歲,在進士的隊伍裡多少顯得蒼老一點,但一登皇榜,就是跳了龍門,躋身貴人之列。

  貧賤數十年,終有今日,在同鄉慶賀聲中,自然無限欣慰。回到客邸,興奮之餘,畫了一幅《秋葵石筍圖》以自賀。他自題道:「牡丹富貴號稱王,芍藥調和宰相祥。我亦終葵成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他不以牡丹芍藥自許,也不掠一甲諸人之美,「相隨」兩字,標明了他的二甲八十八名之地位。他以秋葵自況,是經過一番考慮的。一個出生于水鄉的窮書生,本來也很平常,今日揚眉吐氣,在皇家擢拔的才人中,也能占一席之地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中了進士,吏部詮選時,不能立即授官。按板橋的想法,最好是能謀一京官,在六部占一個職務。這時刻免不了有若干友好傳授他以進身之道。他拜訪一位當權人物,以談韓愈昔日上宰相書為由,呈詩求取官職;他又以詩呈一位炙手可熱的長者,有「欲寄情人羞自嫁,把詩燒入博山煙」之句,看似委婉,其實是急切地透露出心事。板橋為人直率,心裡想什麼,筆下就寫什麼,他還不諳官場求進種種竅門,或求其裙帶,或贈其所好,他以為他的詩箋一到,達官們便憐才破格,授他一頂花翎。這一切都落空了。這時候,他還結交了一批文士官員,其中有國子學正侯嘉璠,中書舍人方超然之類。

  他們的官職不足以提攜板橋。他還結識了畫家圖牧山。牧山這個人脾氣很怪,板橋和他論畫,步行了很遠的路,一直跑到沙窩門的一處野廟中訪著了他,他慢慢地洗碗烹茶,書畫之事,「絕口不一言」,也實在是個怪人。板橋還有一首詩,說是「十日不能下一筆,閉門靜坐秋蕭瑟。忽然興至風雨來,筆飛墨走精靈出。」論者往往以為這是板橋自述創作過程,其實是贈圖牧山之作,描寫的是牧山的創作情況。這位滿人也實在是很有個性的,象這樣的人當然於板橋仕進無補。待命京中一段時間,板橋還與許多和尚關係密切,談禪論道。看來乾隆元年是板橋希望與失望並存的一年,最後「慚予引對又空還」,回到家鄉有進士的頭銜,但是自己的想像未能如願,未曾謀到實在的官職。

  乾隆二年,板橋回到揚州,首先受到朋友的祝賀。他遇到早年同學顧萬峰,是在風雪天。兩人對飲以後,先到史閣部墓憑弔一番,又到董子祠內外看看。兩人邊走邊談,板橋的談吐使得老同學十分詫異:「亦有爭奇不可解,狂言欲發使人駭。下筆無令愧六經,立功要使能千載。」在顧萬峰看來,老同學中了進士,轉眼就是人上人,可是沒有學上官腔官調,說出話來依舊一片天真,直道肺腑。他預祝他保持這片赤子之心,將來為民父母時,能夠知道老百姓的痛癢。

  中了進士,得以和家鄉的官員往還。高郵州的知州傅椿專門乘船去拜望過他。傅公頗有政聲,他寫了長詩詳細地描寫當日高郵水患和傅公治理的情形,頌了德政。他還給江南布政使晏斯盛獻過詩。在丙辰禮闈時,晏供職鴻臚寺,拉關係也可以說是板橋的老師,板橋感謝他「慚愧無才經拂拭」,他於是「也隨桃李謁高山」,告訴他自己有吏治方略,求其引進。乾隆四年,他還呈詩兩淮鹽運使盧雅雨。因為引薦碰到一些困難,他發牢騷說是「吹噓更不勞前輩,從此江南一梗頑」,不想做官了。灰心歸灰心,晏斯盛、盧雅雨一類高官幫他吹噓也是免不了的。於是,板橋結識了一位京師的權貴:聖上的叔父慎郡王允禧。

  允禧是康熙皇子,字謙齋,號紫崖道人。他酷愛書畫,喜歡接近文士,待人謙和。板橋結識允禧,最好不過的媒介,詩、書、畫三者而已。允禧向吏剖推薦一個進士,于公於私均無不合。儘管目前手頭尚無直接材料可資佐證,但在意想中,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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