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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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木叢茂,居民漸少,遙望文杏一株,在圍牆竹樹之間。叩門逕之,徘徊花下,有一老媼,捧茶一甌,延茅亭小坐。其壁間所貼,即板橋之詞也。 斯時板橋書法,已經遍及揚州鄉里,可見文名已頗盛了。問曰:「識此人乎?」答曰:「聞其名,不識其人。」告曰:「板橋即我也。」媼大喜,走相呼曰:「女兒子起,女兒子起來,鄭板橋先生在此也。」 有一美人,呼之未出。老婦先是「大喜」,繼而「走相呼」,可見板橋在士民中印象之深。不僅是文人,不僅是官場,而且是鄉間老嫗,而且是紅粉佳人,可見板橋之影響已深入民間了。 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餒甚,媼具食。食罷,其女豔妝出,再稱而謝曰:「久聞公名,讀公詞甚愛慕,聞有《道情》十首,能為妾一書乎?」板橋許諾,即取淞江蜜色花箋、湖穎筆、紫端後硯,纖手磨墨,索板橋書。書畢,複題西江月一闕贈之,其詩曰:「微雨曉風初歇,紗窗旭日才溫。繡幃香夢半朦騰,窗外鸚哥未醒。蟹眼茶聲靜悄,蝦須簾影輕明。梅花老去杏花勻,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領詞意。 板橋道情十首,從雍正七年定稿,屢抹屢改,這時候已在揚州一帶傳抄,因為它寫得通俗,十分膾炙人口。道情化用了唐人詩句,格調又十分高雅,能收雅俗共賞之妙。一首漁翁之曲,隱遁江湖,怡情山水,清疏淡雅,意境超越,可謂千古絕調。不僅當日紅粉少女著了魔,一百餘年來為之傾倒的代不乏人。板橋的這首「微雨」之詞自屬豔詞,春晨的微雨初晴,窗外的鳥語花影,佳人的早睡慵起,夢裡的朦朧情意,歷歷如繪。處處不著痕跡,處處在寫姑娘,板橋實在是個才華橫溢的風月場中的老手。母女「笑領詞意」,說明老嫗和姑娘都有一雙慧眼,絕非俗物。 問其姓,姓饒,問其年,十七歲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為養老計,名五姑娘。又曰:「聞君失偶,何不納此女為箕帚妾,亦不惡,且又慕君。」板橋曰:「僕寒士,何能得此麗人。」媼曰:「不求多金,但足養老婦人者可矣。」板橋許諾曰:「今年乙卯,來年丙辰計偕,後年丁巳,若成進士,必後年乃得歸,能待我乎?」媼與女皆曰「能」,即以所贈詞為訂。 側面寫出姑娘的一個「麗」字,也十分具體地寫出訂情的過程。所寫內容,處處與板橋處境、身世相合,必非杜撰。再者,此記作於兩人成親十年之後,饒氏正在範縣署中,倘作「小說家言」,必不會寫出饒氏之家景情形。板橋是年43歲,常自述「貌寢醜」,一曲道情,一個醜男子輕易地就獲得一位17歲的紅粉知己,真是豔福不淺也。 明年,板橋成進士,留京師。饒氏益貧,花鈿服飾拆賣略盡,宅邊有小園五畝亦售人。有富賈者,發七百金欲購五姑娘為妾,其母幾動。女曰:「已與鄭公約,背之不義。七百兩亦有了時耳。不過一年,彼必歸,請待之。」 五姑娘之鍾情如此。這是板橋既有愛憐複有敬重之筆。 江西蓼州人程羽宸,過真州江上茶肆,見焦山對聯雲:山光撲面因朝雨,江水回頭為晚潮。傍寫板橋鄭燮題。甚驚異,問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揚州問人,便知一切。」羽宸至揚州,問板橋在京,且知饒氏事,即以五百金為板橋聘資接饒氏。明年,板橋歸,複以五百金為板橋納婦之費。 五姑娘的傾倒,因板橋之文學;徽商之傾倒,因板橋之書法。詩書畫三而為一,是板橋之藝術魅力過人。板橋雲:「餘江湖落拓數十年,惟程三子駿奉千金為壽,一洗窮愁。羽宸是其表字。」詩雲:「凡人開口易千金,畢竟千金結客心。自遇西江程子駿,掃開寒霧到如今。」可見感激之深。《雜記》最後還寫到程羽宸: 常從板橋游,索書畫,板橋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 羽宸年六十餘,頗貌板橋,兄事之…… 板橋有《題程羽宸黃山詩卷》長詩一首,稱讚程「賦詩數十篇,才思何闊朗」,稱讚程「作記數千言,瑣細傳幽賞」。他雖未能一道同上黃山,但是十分嚮往,希望有一天能夠同遊,一了夙願。 饒氏成為板橋的愛妾,相隨終生。後來在山東生一子。一說名為麟兒,但無確證。板橋嗣後在多首詩篇中出現饒氏的影子,形象都十分美麗。 饒氏愛著紅裙,楚楚動人: 「小婦竊窺廊,紅裙颺疏籬。 黃精煨正熟,長跪奉進之。」(《贈梁魏金》) 饒氏性情活潑,給板橋添不少樂趣:「閨中少婦,好樂無猜。」(《止足》) 饒氏十分照顧板橋的身體:「小婦最憐消渴疾,玉盤紅顆進冰桃。」(《燕京雜詩》) 饒氏能陪板橋喝酒,以助雅興:「小婦便為客,紅袖對金尊。」 饒氏太美了。她睡著了以後,板橋往往悄悄地看了又看:「樓上佳人架上書,燭光微冷月來初。偷開繡帳看雲鬢,擘斷牙存拂蠹魚。」(《懷揚州舊居》) 六、秋葵石筍圖 會試和鄉試,有相同處,也有不同處。相同的是也考三場,也考「四書」為題的八股,也考判、詔、誥、表,也考經、史、時務策之類。不同的是,會試在禮部舉行,稱禮闈;在陽春三月舉行,稱春闈。某些試題是聖上看過的,一旦高中,便是天子門生。應考的是各省舉子,人才濟濟,競爭的對手多了,考試的總裁自然是朝中權貴,連十八房也都是京中名人。一旦自己的卷子被某某看中了,很可能從此脫穎而出。雍正十三年(1735年)這一年,鄭板橋是過得十分緊張的。一切不必要的應酬都謝絕了,興化老家不常回去,連揚州北郊情人家裡也很少跑了,一個人躲到潤州焦山潛心讀書。 潤州在揚州對江,依山傍水,三面山峰含黛,逶迤萬狀。這裡是吳頭楚尾,歷史上的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在這裡實現過孫劉聯合,南宋時韓世忠與梁紅玉在這裡抗過金兵。焦山是江中的小島,島上樹木蔥蘢,所以又叫碧玉山。焦山還有一大特色,便是寺廟甚多,和江中另一處山島金山相比,歷來有「金山寺裡山,焦山山裡寺」之說。板橋常住的庵廟一處是自然庵,目前已是碑林陳列之地,還有一處別峰庵,倚山面江,佛堂以外,花樹一庭,小齋三間,讀書之餘,可聽濤聲。 讀書之餘,也免不了浮想連翩,雍正十三年(1735年)五月廿四日作《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用銳利的批判態度,對數千年來的數千百家的經、史、子、集做了一番審視。他從秦始皇燒書說起,認為有些書只有零碎道理,有些書是風雲月露之辭,有些書為悖理傷道之作,有的書簡而枯,有的書冗而雜,有的書該燒,有的書不燒自燒。他認為「終身讀不盡,終身受用不盡」的書,只有四書、六經、左、史、莊、騷、賈、董策略,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這段評論太個性化、感情化了,筆者極為疑心這是雨中無事的酒後之作。 不過,這是容易理解的,一則,板橋正在專攻八股,磨敲門之磚,再則,這是寫給堂弟看的,光宗耀祖的重任就寄託在他們弟兄兩人身上,因此指導讀書不能不帶有極大的功利作用。半月以後,他又有《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托其為自己購郝家莊墓地,「買以葬吾夫婦」。板橋是個極灑脫的人,現在關在荒山古廟裡讀書,如入囚籠,讀書之餘,免不了想入非非。一方面求仕進,一方面又想到身後大事,一方面打算日後娶妾,一方面又想到未來的入土為安。這兩封信都可以看到一位放浪不羈的才人在科舉制度桎梏下心如猿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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