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一五


  貧富不均的離奇現象,給板橋以極深的印象。賣畫之餘,他到過廿四橋、隋堤、雷塘、洗妝樓、迷樓舊址、邗溝、竹西亭、六一祠、玉勾斜、法海寺、梅花嶺、史公祠,在他傳世詩詞裡都有描寫。到一處,他有一處的與眾不同的見解,到一處,他又有一處的感慨。別人欣賞歐陽修、蘇東坡在揚州的風流逸事,他卻說:「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歐蘇共歌泣」,希望昔日的文章太守能夠理解自己的煩惱。別人為隋煬帝的可悲下場慨歎,他卻說:「迷樓隋帝最荒淫,千秋猶占煙花國」,欣賞揚廣的風流。

  板橋賣畫,他有一段描寫說:「天公曲意來縛縶,困倒揚州如束濕。空將花鳥媚屠沽,獨遣愁魔陷英特。」向他買畫的,許多人並不懂畫,而且提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要求,使他氣結。據說,有個暴發戶弟兄三人要他寫塊匾,為新砌的華堂題名,但是態度十分踞傲。板橋受氣,給他們寫了個「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隸法寫了個「艸」字。三人得意地懸匾堂上,大宴賓客。飲宴中,有個明眼人說:「這匾上寫的,不是『個個草包』麼?」眾人細看,果然如此,惹得哄堂大笑。這樣捉弄商人,商人自然是不會輕饒他的。

  他到揚州來,用他自己的話說,一種人可以是「蘇秦六國都丞相」,另一種人則是「羅隱西湖老秀才」,境遇有天壤之別。他認為事在人為:「分明一匹鴛鴦錦,玉剪金刀請自裁」,他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結果呢?「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年九事殆」,釘子碰多了,悲憤之至,「長嘯一聲沽酒樓,背人獨自問真宰」,心裡酸苦到極點。日後板橋在給他弟弟的信裡坦露過自己的心跡,他說他自己少而無業,長而無成,不得已以筆墨為糊口之資,實在是可羞可賤的事。板橋從羡慕「蘇秦六國都丞相」始,到成為揚州一賣畫人,是經過一個猶豫的痛苦的過程的。他的畫室名為「橄欖軒」,其味又甜又酸,酸甚於甜,大概是能恰當地反映當日板橋心態的。

  板橋留下的有限詩文裡,兩次提到落拓揚州所體驗到的男子漢的屈辱與卑微。一次說「千里還家到反怯,入門忸怩妻無言」,於是他自己「嗚呼五歌兮頭髮豎,丈夫意氣閨房沮」;還有一次再進一步了,說是「歸來對妻子,局促無威儀」。他怨,怨命運不好:「千古文章憑際遇,燕泥庭草哭秋風」;他悲,悲境遇之不佳;「擲帽悲歌起,歎當年父母生我,懸弧射矢。半世銷沉兒女態,羈絆難逾鄉里」;他恨,「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淒清。」對於環境,他覺得已經委曲求全了,可是依然不能為人見諒:「嗇彼豐茲信不移,我於困頓已無辭;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於是他便有了乖僻的行動,一會兒「看月不妨人去後」,一會兒「長嘯一聲沽酒樓」。情緒發作到極處,認為花也無知,月也無聊,酒也無靈,他要把桃樹砍了,鸚哥煮了,硯臺砸了,書籍燒了,瑤琴毀了,書畫撕了,「毀盡文章抹盡名」,以宣洩心中的悲憤。他不甘困頓,但也無可奈何,歷史逼迫這位懷有奇才的年輕人走在了一條山窮水盡的仄路上。

  板橋畢竟是個奇人,也是個強者。他服膺徐渭,但是決不象徐渭那樣無所作為。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藝術造詣懷有信心,努力形成自己書畫的特有風格,以便嶄露頭角;另一方面,他想法結交名士通人,自求際遇。這樣,他便走上了漫遊之路。

  二、天南地北,遊蹤遍也

  晚年板橋自述一生「酷嗜山水」,又說他自己非閉門讀書者,長游于古松、荒寺、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雍正初年(1723年),即30歲後,他曾尋機遠遊,行蹤遍及贛、湘、冀、魯等省。當時,淮南官鹽的供應遠及贛湘,在揚州城內有江西會館與湖南會館,沿江而上有鹽商支持,隨鹽船來回是很方便的。板橋和僧人往來頗密,有僧人的幫助,到京中尋求機遇,可略為方便一些。板橋曾設想作關中之遊,他做過一個美好的夢,還向他的老師陸種園述及。可惜的是,揚州的官鹽供應不及陝甘,也還沒有交上800裡秦川的僧友,所以他的西行在一生中未能如願。

  板橋到過廬山。「初識上人在西江,廬山細瀑鳴秋窗」,便是明證。這裡的上人指的是無方和尚。和尚種藥為生,僧衣上有著補釘,而且綻縫的地方很多。板橋和他結識後走在廬山的村市中,其中的一位騎著一匹瘦驢子。兩個人談得投機,免不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結果其中的一個從驢子上跌了下來,兩個人相視大笑。板橋有一幅竹是為無方畫的,題道:「春雷一夜打新篁,解籜抽梢萬尺長;最愛白方窗紙破,亂穿青影照禪床」,也許就是這一次會面時畫的;也許這張禪床,板橋就曾安寢過。後來無方入京在甕山(今頤和園之萬壽山)住錫,板橋到京都去看他,兩人交誼甚厚。無方精於禪學,「閒話亦深禪」,而且善畫。他後來住在孝兒營,曾經把自己居住的岩前草屋以至屋後的荊棘寒雲的情形繪圖寄給板橋,勸板橋和他一起歸耕,其淡泊如此。板橋自覺是塵世中人,常有「徒使高人笑疣贅」之感。其時,板橋在廬山,免不了流連於五老峰的奇特山姿,含鄱口的氣勢磅礴,大天池的霞落雲飛,白鹿洞的四山回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對於板橋藝術的精進自然是大有啟發。

  板橋還填過若干洞庭的詩詞。細細琢磨,在通常的情形下,描摹的是作者的親歷。板橋給黃陵廟的女道士畫過一幅竹。黃陵廟有兩處,一在西陵峽黃牛山麓,供奉的是禹王和武侯等;一處是湘水入洞庭處,《水經注》雲:「湘水西流,經二妃廟南,世謂之黃陵廟」。就板橋詩句「湘娥夜抱湘雲哭」與「巫娥亂入襄王夢」的內容看,當屬後者。黃陵廟的女道士大概是不會跑到揚州來請板橋畫竹的。板橋填過八首《滿庭芳》,和洪覺範瀟湘八景。八首中的第一首《瀟湘夜雨》繪聲繪色:

  風雨夜江寒,篷背聲喧。漁人穩臥客人歎,明日不知晴也未?紅蓼花殘。晨起望沙灘,一片波瀾,亂雲飛瀑洞庭寬。何處雨晴還是舊?只有君山。

  篷背的雨聲、旅人的心境、洞庭的遼闊、君山的朦朧,非親歷者不能繪出。由江及湖,由夜至晨,由寂寥之心境而至亂流飛瀑之壯觀景色,躍然紙上。王國維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瀟湘夜雨》蕭瑟黯淡的色彩恰當地表達了主人公懷才不遇寄旅天涯的淡淡的哀愁,非身歷其境者不能傳情至如此深切的程度。八景寫的都是洞庭秋色,同一地點,同一時節,只是有一處費人疑猜,這就是《洞庭秋月》的尾句。詞雲:「不用畫船沽酒去,我自神遊。」何謂神遊?自然可以理解成為詩人精神昇華,懷抱造化,無垠宇宙任我馳騁;如果要說是板橋未嘗親歷其境的證據,也未嘗不可。看來,洞庭之行需要直接的文物來加以佐證。

  雍正三年(1725年),板橋到了北京。這一年的十月十九日,他於燕京之憶花軒抄《花品》贈人,寫了一段跋語。他自稱「江南逋客,塞北羈人」,夢寐間回到家鄉,一片鄉思萌發了抄寫《花品》之念。他說「行間字裡,一片鄉情;墨紋毫端,幾多愁思」。明顯地,此時的板橋是想以書藝、畫藝求得通人名士的引薦求得出路。跋語中的一個「愁」字,可以窺見主人公的希望顯得十分渺茫。在北京的一段時間內,他和僧人的交往密切,還和宮廷侍衛(期門、羽林)的子弟攪和在一起,海闊天空地放肆議論,對於許多知名人物多所批評,「坐是得狂名」。我們翻翻板橋的詩集,例如「不燒鉛汞不逃禪,不愛烏紗不要錢」的句子,還有「書成便擬蘭亭帖,何用蕭郎賺辯才」的贈友之作,自負頗盛,牢騷滿腹,很象這個時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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