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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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化民間還有一則傳說,說是一位士人某日取出一幅珍藏的《鬥牛圖》,炫示眾人。一些頗有學問的人便展開議論,有的說是唐代戴嵩的作品,真是神筆,有的說這牛氣勢非凡,唐以後畫牛的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有的人說這類唐人精品,目下可值銀若干,勝過良田百畝。在一片讚美聲中,只有一人在一旁冷笑,這人便是少年板橋。眾人問他什麼緣故,他說,兩牛格鬥,必用兩腿夾住尾巴。這幅畫上的牛都是翹尾巴的,怎麼能說是好畫?有人想說戴嵩的畫你竟敢議論嗎?但是看看牛尾巴又想不出有什麼恰當的理由來呵斥這後生小子。於是,小小後生的一盆冷水,澆得大家啞口無言。 也正是由於這位學生「少年狂」吧,陸種園老師才十分賞識他的。晚年的陸種園在《鄭克柔述夢》中讚揚了他,又羡慕他具有浪漫精神。學生板橋則更是景仰先生。種園的詩詞,揚州吳雨山曾經刻印過,可惜流傳不廣。板橋在日後出集時,在同一詞牌下巧妙地附錄了先生的兩首詞,為先生擴大影響;為人作畫時,又把先生常愛題的句子題上,注明出自先生,又說先生從不掠美。師生情誼之深,堪為楷模。 四、教館江村 板橋子承父業,是在應童子試、取得秀才的身份以後,也是在結婚成家、成為少主人,需要由他維持生計以後。板橋應童子試的時間,約在及冠之年,這時候,李鱓已經「名噪京師及江湖淮海,無不望慕嘆羨」了。板橋23歲結婚,婚後不久便赴真州江村就館。興化的秀才跑到真州來教書,按常情推斷,當和他當日曾在毛家橋就讀有關,和他在真州結識了一批朋友有關。某些論者以為,板橋婚後離家,是由於家庭生活不十分和諧,是由於徐氏對他的吸引力不夠,等等。這可以成為小說家的推測,但不足以成為傳記的推論,因為缺乏直接證明的材料。 從興化到真州,有一條200裡左右的水路,要經過揚州。路途遙遠,又背著行囊,沒有私家船隻的人,只有搭便船,以舟代步。據說,有一回板橋搭一家公子的包船南下,那公子和幾個豪家子弟正在艙中作詩酒之會,對這位落魄書生很不禮貌,要他坐在後艄。酒酣耳熱,公子一時興起,聽說後艄有搭船的秀才,便說他們正以赴揚州為題吟句,要後艄的士人也獻上一首,也可以請他來飲上一杯。板橋聽公子是北方口音,又見一臉的傲慢神色,便說:「我吟你記,如何?」公子點頭。板橋入艙,便用揚州一帶方言吟道: náná一小舟, pāngpāng水上游。 zìgá一聲響, tìtuò到揚州。 傲慢的公子提著筆,目瞪口呆。紙上難落一字。眾人起哄,要板橋書寫。板橋大筆一揮,寫下這麼四句: □□一小舟, □□水上游。 □□一聲響, □□到揚州。 舟中諸人素來自稱飽學,但詩中有八個字卻從未見過,而字卻寫得十分瀟灑,一個個只好搖頭歎息,适才的一股傲慢之氣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個故事也許是揚州落魄文人所創造,以一消受人冷眼之怨氣吧,因為板橋在傳世詩文中未嘗述及。 江村這個地方,在真州新城都天廟東南面江一帶,是處園林住宅。縣誌說是在遊擊署前,為裡人張均陽所築。康熙年間,當時的主人是安徽的富商鄭肇新。經主人的陸續經營,園中有13處景點。這13處是耕煙閣、香葉山堂、見山樓、華黍齋、小山湫、東溪白雲亭、溉岩、芙蓉沜,箖箊徑、度鶴橋、因是庵、寸草亭、乳桐嶺。鄭肇新曾經款待過石濤,石濤在儀真建有「真州讀書學道處」,又寫過《白沙翠竹江村閣詩十三首》,還畫過一幅《江村泛舟卷子》,題過幾首詩。後人推測,江村的建築,曾經受過石濤的指點。板橋來此教館時,鄭肇新已屆耄耋之年,主人可能是鄭公後人或是另姓的富戶。板橋詩文中記述他在真州所教之學生大都姓許,當日聘用他的主人,自然有一位是姓許的人。 當日教館有三種情形:一種是義塾,由族中設立,屬同族中人互助性質,有錢者多出膏火之費,族中人不分貧富均送子弟就讀。第二種是私塾,由塾師覓地,開設書房,學生奉獻束脩,開館授意。這種書房可以是在塾師家中,可以是在寺廟、會館等公共場所。第三種是家塾,有錢人家延請家庭教師,主人的子、孫、甥、侄等,只要主人同意均可入學。這樣的塾師一方面教學生,一方面往往陪主人談詩論文,稱為「西席」,即門下客。板橋教館情形,我們可以從《村塾示諸徒》《教館詩》中見其端倪。一是教家塾:「傍人門戶過春秋」,地點又在客地的江村,即著名園林之內或者左近。二是教的不是一個學生:板橋有詩,題為《示諸徒》。三是教了幾年,不只一年兩年:「飄蓬幾載困青氈,忽忽村居又一年」。四是當日聘用板橋的主人已不富有,給板橋的待遇很菲薄:「半饑半飽清閒客,無鎖無枷自在囚」,供給的伙食很不理想。五是板橋和主人相處不十分融洽:「課少父兄嫌懶惰」「遮卻當年一半羞」。最後一點是板橋在這裡教書,不象他的父親那樣老成穩重,安分守己,他顧慮「功多子孫結冤仇」,但又「放蕩深慚學俸錢」,積極性不是很高的,但內心又常常自責。他的自述清楚地表白了在而立之年以前辭席的原因。 當日板橋的學生,從他留下的詩文中,有姓名可考的,一個是許樗存。師生兩人有詩句往還,可見他的學生業已成材了。二是許既白。在《家書·儀真縣江村茶村寄舍弟》中,記述了許日後專門備了一條船,請先生重游江村;三是許雪江。板橋有《寄許生雪江三首》。不過,往日的讀書人有名、有字、有號,還有別號。三個姓許的,也許是三人,也許是兩人或者便是一個人的三個名字,都有可能。 在江村數年,板橋結識了若干詩友文友酒友,其中有張仲峜、鮑匡溪、米舊山、方竹樓、呂涼州諸人。板橋還遊歷了真州諸名勝,此時或日後都有詩歌記述。著名的去處是當日伍子胥渡江的遺跡。伍員當日由楚奔鄭,再由鄭奔吳,途經今日的蘇北一帶。伍員過昭關,昭關在揚州之北30餘公里處,今日名昭關鎮;伍員解劍渡江,遇浣女,遇漁丈人,今日儀真之西有胥浦。板橋當日遊覽的一個是「伍相祠」,一個是「浣女祠」。古人注《史記》,謂伍子胥過的昭關在江西。其實,江西乃由楚奔吳必經之地,而非由鄭奔吳必經之地。這樣的注釋是想當然的。宋末文天祥曾在真州一帶流連,策劃抗敵。板橋去過「雪中松樹山神廟」;明末的黃得功誓死抗清,板橋也去拜訪過,「行過一山又一山,黃將軍墓兀其間」。板橋有一首詩,叫做《曉行真州道中》,說他騎著馬,攜一張琴,穿林入山,聽江聲,看曉月,還在馬背上推敲詩句。這大概是教館之余,由朋友或者由學生家長邀他出遊時的情景。由興化到儀真,需經若干水網地區,再說,一個潦倒書生,自備馬匹也是十分困難的。 做詩以外,板橋不時作畫。他日後在題畫時說過:「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那時候他的畫並不出名,所以現在儀真還很少發現誰保存過板橋早年的畫。但是,他作的若干對聯卻保存下來了。一幅是他貼在學塾門上的:「青菜羅蔔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現在興化板橋故居所懸「白菜青鹽粯子飯,瓦壺天水鞠花茶」的板橋手體,和此幅仿佛,大概是對於「半饑半飽」生活的調侃吧。還有一幅是懸于江村的:「山光撲面因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潮」。這幅對聯於此時此地十分貼切。江南的潤濕天氣,江邊的水色山光,加之雨聲潮聲,都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了。這幅對聯後來還掛在焦山的自然庵,貼切的程度較之江村尤甚。正是由於這副對聯,日後板橋的命運才發生了轉折。在民間還有一種傳說,說有人保存了板橋當日「欠酒二兩」的條子。「河橋尚欠年時酒,店壁還留醉後詩」,可以作證。日後板橋成名,酒家找出欠條,精工裱制,還乾脆把店名改為「欠酒二兩」,招徠顧客。據說從此生意興隆,發了一筆小財。 江村這個地方,板橋一生都表示十分懷念。這地方的風景實在太美了。板橋曾向他的弟弟描述道: 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 而又嬌鳥喚人,微風迭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此時坐水閣上,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 板橋步入中年,寫過《客揚州不得之西村之作》《再到西村》,探望送花鄰女,再晤賣酒老翁,低回於藤花老屋,和野老回首以往,感慨萬千。步入暮年,又寫《賀新郎·西村感舊》,對江村讀書處無限流連。流水板橋、樹籬青瓦、瓜圃空棚、斜陽衰草,都使他魂牽夢繞。他記得江村有個姓徐的賣酒人,為此專門填了一首《唐多令》:「分付河橋多釀酒,須留待,故人賒。」直到晚年,飄泊他鄉的板橋,又填了一首《滿江紅·思家》,說是「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想在這「人間仙境」裡終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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