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


  但是這種可能性是不大的,因為鄭宅拮据,無力承擔板橋費用,同時也未發現當日真州有何名師。如果這兩種可能都難存在,那麼可能性很大的便是鄭立庵先生來毛家橋教館,板橋隨同前來就學。立庵先生生於康熙十二年(1673年),長板橋20歲,當日正是血氣方剛的30多歲年紀。立庵先生先後兩個妻子汪氏與郝氏均歿,正值鰥居,家中並無牽累。攜兒一同赴館,一則免得兩處開支,二則免為板橋學業懸心,三則可慰客中寂寞;四則教館之餘,因揚州離毛家橋甚近,可以攜兒觀光名都風物。這樣推測的根據是板橋幼從父學,並無他師。有關立庵先生的種種記載中,只雲生徒眾多,未雲足不出裡。所以說板橋在毛家橋就學依然是從父學,自然是言之成理。不過,在未有直接資料證明以前,這裡只是姑妄言之。

  三、狂士畸人的影響

  板橋少年得狂名。給墨弟的家信中,自稱「狂兄」,後人的傳說中,也說他幼年便「放言高談,臧否人物」,全無拘束。這種性格的形成,從外在因素考察,和他曾經隨陸種園先生學詞不無關係。

  據板橋的看法,康熙間興化有三大詩人。一個叫徐白齋,一個叫李約社,一個便是陸種園。徐詩穎秀,兼攻制藝;李詩沉著,嘔心吐肺;唯有種園先生工詩以外,以詩餘擅場,即以詞聞名。板橋從他學詞,最終詞勝於詩,名噪南北,陸先生的功不可沒。陸種園名震,又名仲子,號榕材、北郭生,蓼村,從他的家世看,是個破落戶的飄零子弟。他的祖先在明代曾經做過京官(禮部主事),出使過朝鮮,傳家至他父親時,家道業已中落。種園先生討厭制藝,淡於名利,一生很不得志。春日酒後,他曾折一枝鮮紅的桃花,插於發梢,一邊高歌,一邊在鬧市中行走。

  花瓣滿身,行人側目,友人勸他節制,他卻笑道:「我貧士耳。彼奈我何?」什麼時候該掌握什麼分寸,他心裡很明白。他善於寫字,但他「貧而好飲」,寫字的筆常常為抵酒錢,當在當鋪裡。求字的人只好先為他贖筆然後才好要他寫字。其先人曾有出使朝鮮之贈行詩卷,屬傳家之寶。友人有急,種園先生借詩卷讓他解急,意外的是,詩卷竟然丟了。友人不好交代,他卻不以為意,說是丟了也就算了。其人慷慨如此。《板橋集》裡曾經附錄了一首他的《贈王正子》,寫兩人偶然相遇,互通消息,歎人生聚散無常以後說:

  同是客,君尤苦。兩人恨,憑誰訴?看囊中傾矣,酒錢何處?吾輩無端寒至此,富兒何物肥如許!脫敝裘付與酒家娘,搖頭去。

  詞寫得明白如話。筆也當了,傳家寶也丟了,現在身上的破衣裳也脫下來了,還是要喝酒!這樣的士人越是窮,越是狂,因為有生活實感,詞便越是做得好。板橋境遇和種園先生仿佛,先生的人品和才氣給板橋很大影響,先生的放浪形骸、滿腹牢騷也給板橋以很大影響。兩人作品在風格上有許多相近之處。後人譏笑陸詞「暴言竭辭,何無含蓄至此」,兼譏板橋繼承種園詩品,以「沉著痛快」為第一,認為病在淺顯。借用一句俗語,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饑」。試想,象陸種園、鄭板橋這樣的貧士,缺衣少食,貧病交迫,愁腸百結,感慨之極,發為詩文,又如何能夠清深淡遠,溫柔敦厚?

  陸種園先生的詞對板橋的影響,在《板橋集》中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最近,興化的李學中、任祖鏞、王益謙三位先生提供了一批早年的陸詞與鄭詞,更可以看出他們的師承關係。陸詞有《憶江南·辛巳清明》,其中兩首是:

  清明節,不異峭寒時。燕子來比前日早,梨花開較去年遲,閉門雨絲絲。

  清明節,僻縣人也忙。十裡紅裙山子廟,一船春酒郭家莊,兩岸菜花黃。

  辛巳為康熙四十年,即板橋九歲時。詞中的山子廟即興化西門的昭陽將軍廟。興化一帶戰國時屬楚,為昭陽食邑,後又為昭陽葬地。直至今日,興化縣城所在地仍名昭陽鎮。郭家莊則在縣城西北。鄉情鄉詞,陸詞所寫有濃厚的鄉土情趣。現在興化傳抄的板橋《端陽五首》也是用的《憶江南》的詞牌,我們看看其中的兩首:

  端陽節,正為嘴頭忙。香粽剝開三面綠,濃茶斟得一杯黃。兩碟白洋糖。

  端陽節,婦子亂忙忙。寸剪菖蒲和滾水,一杯燒酒

  拌雄黃。額上字塗王。

  鄭詞與陸詞一脈相承,似也不似?板橋日後所寫濰縣竹枝詞,大體上也是這類風格。但是,端陽詞與板橋成年作品比較起來,顯然模仿的痕跡很重,自然不是「自樹旗幟」之作,用詞的典雅程度也不夠,看得出這是學生時代的遊戲之作。

  還應當說一說的,當日與板橋一道向陸先生學詞的,還有兩位同學,一個是王國棟,一個是顧於觀。《七歌之七》說:「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竹樓是王國棟的字,桐峰、萬峰是顧於觀的字。顧於觀這個人,文字奇,後來的為人也奇。他是板橋的知己,他說兩人的友誼是「百年若個是知音?日觀峰高渤海深」,如山如海,經得起歲月的檢驗。而立之年他謀到幕僚的差事,但老無所成,他對世事看得淡了,庠生的地位也不要了,對塵世富貴表示無所眷念。他和板橋有唱酬往還,《板橋集》和他自己的《澥陸詩鈔》裡都能見到。

  這個時期,板橋還深受一位藝術大師的影響,這個人就是明代的徐渭。徐渭字文長,號青藤山人。這個人生於病態的困窘的家庭,考上秀才後,又八次應考,均遭挫折。他中年懼禍,得了狂病,病中殺妻,下獄七年,自殺九次。但是他的詩、畫、書,還有他寫的劇本,都能自樹一幟,獨步古今,有非凡的成就。懷才不遇,不為時人所重,惹得他長歎「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他自編年譜,名為「畸譜」,把自己看作是乖時背俗的畸人。正是這樣的畸人,惹得板橋同情、敬仰、讚歎、惋惜,不能自已。

  他曾請吳於河刻過一方圖章,叫做「青藤門下牛馬走」,當時人袁枚還說板橋有一方「青藤門下走狗燮」的印,惹得後來的齊白石也願意跟著板橋要在青藤門下當「走狗」。但是直到現在,袁枚所說的那方印我們還沒有見過。「牛馬走」也好,「走狗」也好,無非極言對徐渭崇拜之深。板橋不大看得起人,但是一旦誰征服了他,他便五體投地。他崇拜徐渭的畫藝,讚美徐渭用瘦筆、破筆、燥筆、斷筆,極工而後寫意,成為大家;他崇拜徐渭的書法,專門寫過一首詞,說他翰墨馨香,筆勢驚人,如狂風,如雲朵,如銀河,如煙霞,變化萬端,美不可言;他崇拜徐渭的文學才能,少年時就讀徐渭的劇本《四聲猿》,一直讀了數十年,都不撒手。板橋崇拜徐渭崇拜到發狂的程度,是有道理的。他說過:徐渭「才高而筆豪,而燮亦有倔強不屈之氣,所以不謀而合」。一個是困窘的境遇,一個是才智超人,一個是一股狂勁,有此三者,板橋認為與青藤不謀而合,所以願在青藤門下執僕役之禮,聽他使喚,為他效勞。

  是由於陸種園、徐文長的影響麼?板橋日後回憶他讀書時代便喜歡罵人,自負太甚,對人禮貌不夠。他罵人專揀有學問的秀才罵,惹得長輩對他側目,勸小字輩不可與他往來。但是他罵人也不是亂罵的,遇到別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他和少年們談天下事,知人論世,說詩議文,在古廟裡騎在石獅子上往往直到深夜不散。他好發奇談,曾說當代一些以技巧取勝的文人不過是些小儒,而胸羅萬卷的名士,文章儘管莽莽蒼蒼,但華而不實,於世無補,只有那些匡時濟世的大英雄才能寫出好文章,而他們從來都是不讀書的!這些議論出自一個少年之口,只好使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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