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


  在這些親戚中間,沒有什麼豪富顯貴。板橋還有一方印章,叫「麻丫頭針線」,麻丫頭便是他的乳名。鄭氏人丁不旺,板橋自幼又體弱,父母取此醜名,賤名,無非是希望他能夠不為病魔所奪,把鄭氏的香煙延續下去。至於「麻」,至於板橋一再宣稱的容貌「寢陋」,有人認為可能是皮膚過黑,有人認為確有若干麻點。參照關於板橋的數幅畫像,似乎根據並不充分。幼貧說是「極貧」,容貌不夠出眾一再說成寢陋,人諱言之我極言之,都是板橋狂放的一種反映。越是貌寢陋,越是有那麼多女子鍾情于他,麻丫頭的「針線」越是為人珍藏,識者自能領略主人公從朱紅色彩中透出的一股怨氣與傲氣,而不必認真地去數他當日臉上有幾粒麻子的。

  板橋幼年讀書,自述「隨其父學,無他師也」,這裡可以看出鄭宅的貧窮。富貴人家儘管長者學問淵博,但都是要延師教子的。要取得教育的成功,君子易子而教,古有明訓。鄭宅不然,立庵先生教館糊口,板橋的生母汪氏在他三歲時病逝,繼母郝氏持家,饔飧難繼,於是不得不由立庵先生承擔起慈父與嚴師的雙重責任。興化民間有一則傳說,說夏甸有個農民叫夏四的請鄭先生寫一張契據,說明要賣一部風車給鄭五,請鄭先生在契約上寫明風車的情形。先生說要寫五六百字,要板橋磨墨。小板橋聽了搖頭說:「二十字夠了,何必五六百字呢?」眾人詫異,問他20字如何立據,這時,只聽小板橋脫口說道:「李四有風車(興化土語,車、差同韻),賣給鄭五家,豎起轉三轉,一件也不差。」眾人大驚,歎為神童。還說,鄭板橋家隔壁有個鐵匠鋪。兒童啟蒙認字以後,便要對對子,立庵先生看著隔壁的鋪子給學生們出了個「兩間東倒西歪屋」的上聯,板橋脫口對出「一個千錘百煉人」的下聯,又是使眾人大驚,覺得這孩子了不得。所有這些,別人津津樂道,而板橋先生早就勸人不必妄傳,因為他自己「幼時殊無過人處」。不過,鐵匠鋪的那副對子確是妙對,十分貼切,流傳至今,許多人認為很像是板橋的口氣。

  科舉時代的學塾授業,大抵有啟蒙、讀經、舉業三個階段,也就是初、中、高三個層次吧。板橋學塾讀書,直到成年以後,總計在十年以上,可見隨父受到的是比較完備的教育。他自述幼年讀書「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顯得十分用功。板橋自創「六分寸書」,傳世極多,可是最近不斷發現他早年的楷書,工整挺秀。上海陸平恕先生收藏他的一幅《秋聲賦》,可能便是早年的舊作。他讀經也是十分用功的,後來的《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可以看成是他讀經的心得筆記。儒家典籍浩如煙海,板橋由博返約,取精用宏,提出要在「終身受用不盡」的一批書上下功夫,「刻刻尋討貫串」。

  其他的書,在他看來,是都該燒掉,或者逃不了「不燒之燒」——被人遺忘的命運的。能有這樣精采的議論,早年在學塾中不用功讀經,沒有廣泛涉獵的底子,是萬萬不可能的。至於舉業,通常所說學做八股文、學做試帖詩,板橋在他的慈父嚴師的指導下,自然又是下了一番功夫。沒有這塊敲門磚,日後成不了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但是,令人費解的是,望子成龍的立庵先生,在板橋傳世詩文裡的形象,遠不如他三歲即逝的母親汪氏那樣豐滿,那樣在字裡行間充滿激情,也還不如對他的繼母、乳母懷念之深。一方面,他說他父親「以文章品行為士先」,一方面,他又說「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板橋做文章處處講求沉著淋漓,秉筆快書,對於「不可說破、不宜道盡」的文風多所譏諷,其實,他在這裡倒正是在「不可說破、不宜道盡」的。

  「得外家氣」,是指的他的外祖父汪翊文,興化的一位隱居不仕的念書人。此外,還有一位「外家」,就是繼母郝氏的族叔郝梅岩。大約板橋四歲時,繼母郝氏從鹽城郝家莊嫁到興化鄭家,直到板橋13歲時去世,前後約十年。這十年中,板橋受到這位賢惠的後母的慈愛,「無端涕泗淚闌幹,思我後母心悲酸。十載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復憂饑寒」。郝氏不僅賢惠,在歸甯時還帶幼年的板橋到郝家莊去,向她的族叔——名儒郝梅岩求教。梅岩公當時設塾于莊西北的淨土庵的東廂房裡。

  板橋在淨土庵學字練畫,老和尚一見板橋來了,忙不迭地把紙藏起來。板橋無紙,便在大殿的牆上、神龕的板壁上以及香案、門窗上寫字、繪畫,有真草隸篆,還有花卉翎毛。板橋成名,郝家莊的人把這些都保存下來了,一直到1921年。1921年的臘月初八,一場大火燒了淨土庵,板橋留下的這些少年時代的藝術品,也跟著煙飛灰滅了。

  板橋說他「隨其父學,無他師也」。但是,郝家莊今日的老人回憶說,板橋到外婆家,曾隨梅岩先生學過。也許時間短暫,板橋在「自敘」時,不必詳細提及了。梅岩公曾經要求生徒作立志的對聯一副,板橋做的就是「其人如碧梧翠竹,其志在流水高山」,郝莊的人傳說至今。

  郝莊的人還記得,當年板橋在這裡學寫字,常常把長長短短的竹葉、竹枝,大大小小的卵石收集起來,在地上擺字。一捺一撇用竹葉,一橫一豎用竹枝,大大小小的點則用卵石,又是遊戲,又是學習。板橋還學畫。他畫飛鳥的姿態,竟把郝家籠子裡一隻畫眉開籠放了。由於仔細觀察了籠鳥淩空的姿態,結果畫得活靈活現。梅岩先生教的學生,日後多人高中,他自己也在雍正年間中了進士,得到了御賜的「文壓徐淮」金匾一塊。在中年,板橋曾有一聯贈梅岩先生:「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表述了仰慕之情。據說,梅岩先生赴考,主考對他的卷子大為讚賞,把它放在一旁,放榜時竟然忘了。後來發現了,又給補上。梅岩先生認為已經落榜,何必再補,淡淡地回答了報喜的人,又去教書了。「傲骨梅無仰面花」之梅,梅岩先生也。

  板橋還有一處讀書的地方,便是真州的毛家橋。真州與興化同為揚州府屬縣,毛家橋在真州城東南的江邊一帶。自興化城至毛家橋要經過揚州,水路約200裡地。板橋日後在《為馬秋玉畫扇》的題句中,這樣回憶當日讀書的情景:

  餘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閒步。潮去則濕泥軟沙,潮來則溶溶漾漾,水淺沙明,綠蔭澄鮮可愛。時有鯈(tiào)魚數十頭,自池中溢出,遊戲於竹根短葉之間,與余樂也。未賦一詩,心嘗癢癢。

  就題句中作者當日的情趣看,常常在竹中「閒步」,可見已經不是一個孩子,業已步入青年時代了;但是看到白條魚從池水遊出,又覺得在和自己一起玩耍,似乎尚未完全脫離稚氣的少年階段。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據任乃賡先生遺著意見,毛家橋讀書一節,姑系于板橋17歲左右,是經過斟酌的。板橋家住興化,為何負笈真州就讀?一種猜測是真州有至親。細閱板橋家世資料和板橋詩文,未發現其上輩與真州有何瓜葛;一種可能是真州有名師,專程前來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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