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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二章 寒門狂生

  ——鄭板橋的青少年時代

  一、寒儒世家

  鄭板橋的一生,和「落拓」有關。早年生活,他就以「落拓」為題,敘述自己「乞食山僧廟,縫衣歌妓家」,又說自己是「落拓揚州一敝裘」。到了中年,境遇改善了,他的同學顧于觀仍然稱他「有才終落拓,下筆絕斑斕」。還是一個「落拓」。晚年辭官,朋友們更是直言不諱地說他落拓,王文治雲:「板橋道人老更狂,棄官落拓游淮陽」,後來的淩霞在《揚州八怪歌》中則以落拓概括板橋一生,說是「板橋落拓詩中豪,辭官賣畫謀泉刀」。不過,早年的落拓和晚年友人心目中的落拓涵義不完全相同。晚年的落拓當指放浪不羈,而早年的落拓,明顯地,是說的窮困潦倒。

  板橋直率,他不象李複堂,總是說自己的祖先如何闊氣。鄭李兩人同時代、同鄉裡,後來回為縣官,同有畫名,兩人的感情極好。但是說到家庭,李則誇耀是「神仙宰相之家」,鄭則自述「初極貧」,走的兩個極端。其實,興化李府過去固然闊過,但是到李複堂的父輩,則早已衰落了。興化鄭宅固然窮,但先祖擁有家奴契券,到了他的父輩,尚能糊口供子女讀書,窮也未窮到「極」的程度。

  興化有三鄭,一為糖鄭,一為鐵鄭,看來都是手藝人;還有一鄭,就是板橋鄭。板橋鄭為讀書人家,今日興化「板橋故居」門外,依然可見「古板橋」一座。遺憾的是,這座橋在清代後期已經「易板以磚」,現在則是易磚以水泥了。板橋先世,三代都是讀書人;曾祖新萬,庠生;祖父清之,儒官;父親立本,廩生。「儒官」何官?李一氓收藏的一幅板橋手跡,自述上溯三代,說明祖父「未仕,未經受封」。可見三代未仕。庠生、廩生都是俗說的秀才,廩生還可以領點象徵性的補貼,但不足以養家活口。養家活口的來源一是靠產業,二是靠教書。鄭家的祖田有多少?板橋日後為官,在他認為屬一生中「稍稍富貴」的時候說:「將來須買田二百畝,予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百畝足矣,可見困頓的早年,家中的田產大大少於百畝。家中的房屋也少,早年還沒有奴僕。

  《七歌》中寫他幼年母親汪氏有病,病中依然要為他餵奶,還要半夜扶病起床,一邊咳嗽不止,一邊哄他入睡。母親死了,才不得不請來一位乳母費氏。一度時期,鄭家窮得不能供給費氏飲食,這位乳母只得回家吃飯,然後再來鄭家服務。看來,鄭父立庵先生教書為業,收入是頗菲薄的。我們說,板橋先生出生窮儒世家,這就是說,他的家庭長期以來介於窮苦的農民與士紳之間,溫飽常常很難維持,但是掙扎著維持這書香門第。「東鄰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油漆剝落的大門上貼的這副對聯,曲折地反映著住宅的主人公不墮青雲之志。這類家庭的子弟求得光耀門庭,出路只有一條,就是南闈高中,謀個官職;如果學無所成,連個生員的資格也未能取得,就無法取得官准的從事教書職業的資格,就要下降到販夫走卒、傭佃人家的行列裡去了。這樣的家庭促使早年的板橋發憤自雄,但是幼小的心靈所承受的壓力則是沉重的。

  板橋是個描寫貧窮的能手。他的詩詞,不管是少年還是老年,都有種灑脫豪放的風格,唯獨在描寫貧窮時,總是工筆描摹,悽楚動人,催人淚下。這和他青少年時代一直在困苦中煎熬的生活閱歷是有很大關係的。他這樣寫食不果腹:

  時缺一升半升米,兒怒飯少相觸抵。(《七歌》)

  清晨那得餅餌持,誘以貪眠罷早起。(《七歌》)

  半饑半飽清閒客,無鎖無枷自在囚。(《教館詩》)

  乞食山僧廟,縫衣歌妓家。(《落拓》)

  饑與寒是連在一起的。關於衣被不全的情形,他寫道:

  布衾單薄如空橐,敗絮零星兼臥惡。(《七歌》)

  蕭蕭夜雨盈階戺(shì),空床破帳寒秋水。(《七歌》)

  瑣事家貧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天子》)

  衣食不全,有時候連燒草也沒有,冷鍋冷灶,門前又不時響起催債者的聲音:

  爨下荒涼告絕薪,門前剝啄來催債。(《七歌》)

  家庭如此貧困,只好進當鋪,賣家藏什物:

  誰知相慰藉,脫簪典舊衣。(《貧士》)

  今年父歿遺書賣,剩卷殘編看不快。(《七歌》)

  家中處於如此困境,只好外出謀生:

  十載名場困,走江湖盲風怪雨,孤舟破艇。(《答小徒許樗存》)

  幾年落拓向江海,謀事十事九事殆。(《七歌》)

  男兒七尺之軀,上不能贍養長老,下不能供養妻兒,出門覓財,歸來依舊兩袖空空,於是:

  歸來對妻子,局促無威儀。(《貧士》)

  千里還家到還怯,入門忸怩妻無言。(《七歌》)

  生活的煎熬給了板橋軀體以痛楚,但是,比較起來,靈魂的痛楚也許是更為沉重的。30歲左右,他的犉兒夭逝了,在小小的墳塋前,年輕的父親流著淚,仍用往日餵食的湯匙,盛滿薄粥,悲愴地呼喚地下的犉兒用他的小嘴就食。他最擔心的卻是窮儒之家的小孩死後也是小小的窮鬼,無力應付荒途野鬼的勒索。他揪心地唱道: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荒塗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哭犉兒五首》)

  我們的主人公早年就是在這樣衣食不周、生活來源缺乏充分保證的拮据狀態中度過的。長期的窮困生活形成了板橋往往事不如人的自卑心理,也形成了由於地位卑微而產生的敏感的自尊,進而形成他的為世人側目的狂傲的性格。這種被壓抑的心態如果僅僅表現為一己的歎苦嗟貧,一旦地位變化,便會忘乎所以,那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沒有多少深刻的意義。可貴的是,我們的主人公從早年的貧困生活中領悟了人生哲理,終其一生能夠推己及人,對於窮困者充滿同情,對於為富不仁者深惡痛絕。在自己「稍稍富貴」的時刻念及過去,處處檢點自己,他把早年的這段貧窮經歷當作財富,這是板橋的可貴處,也是板橋高人一著的地方。

  二、家塾——郝家村——毛家橋

  板橋用過一方印,叫做「雪婆婆同日生」。這是一位杭州人幫他刻制的。主人公自述興化俗以十月二十五日為雪婆婆生日,他於這一天出生,故有此印。他出生的這一年是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歲在癸酉。他的童年,看來身體不十分強健,後來他在《懷舍弟墨》裡說:「樹大枝葉富,樹小枝葉貧。況我兩弱幹,荒河漫草濱。」這也可以從體質的柔弱方面來理解。他的父親立庵為生計所苦,母親多病,在他三歲時便病逝了。他們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營養不佳是可以想見的。板橋屬興化鄭姓東門一支,這一支或與這一支關係切近的,據板橋日後述及,有南門6家、竹橫港18家,下佃1家,還有一位在村中屬￿叔祖輩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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