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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羞拈粉白與脂紅

  ——李鱓的一生

  一、神仙宰相之家

  李鱓的鱓字,有兩種讀法。一讀為tuó(駝),同鼉,即豬婆龍,「神獸」也。據臨淄的老先生回憶,昔日李鱓在臨淄為縣令時,人皆知為李tuó,士人相戒,切勿讀錯官諱。又一種讀法,即shàn(善),同鱔魚之鱔。李鱓落拓江湖,多次題畫署名為「鱔」,承認自己不過是江淮間一條普普通通的鱔魚罷了。從鼉到鱔,從神獸到淪為一條其貌不揚的小魚,多少反映了主人公「兩革功名一貶官」的坷坎命運,反映了主人公仕途失意而不得不以畫為業的始終不能求得自我平衡的悲涼心境。

  李鱓在他的畫頁上用過兩方章,一方叫「神仙宰相之家」,一方叫「李忠定文定子孫」,耀眼的朱紅反映了當日主人公躊躇滿志的紅潤臉色。我們可以從興化縣圖書館藏的《李氏世譜》得知,有載的興化32代中,第7代出了一位宰相李春芳,第13代出了一位大畫家李鱓。李鱓為李春芳——後來被諡為文定的第六世孫。至於忠定即宋代的李綱,雖亦籍屬江蘇,但是否就是興化李氏的祖先,目前尚無法稽考。李鱓之家,其曾祖為監生,其祖父為布衣,其父是一名七品小官,其實可以標為「布衣之家」「讀書人家」「微官之家」,偏偏要製作「神仙宰相之家」者,表明我們的主人公青少年時代對先祖曾有的榮耀實在是追懷不已,也曲折反映了對於未來的仕途充滿著美妙的期待。

  李鱓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在地方頗有名氣的知識分子。祖父李法與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等人唱和,工書法,善詩;父親李朱衣擔任過文林郎,在這樣的家庭裡,李鱓從小必然會受到嚴格而完備的教育。當日讀書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應試博取功名,以光宗耀祖。他的族弟李光國回憶幼年和他聯句,十韻中複堂(李鱓的號)得六,和他共閱一書,複堂必超前數頁。一方面可以看出主人公自小聰敏過人,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主人公從小就心高氣傲,什麼事都要過人一等。學文之余,李鱓也學畫,但是按照當時一般讀書人的觀念是重文輕畫的,認為作畫不過是「末伎」。李鱓學畫,和他的藝術愛好有關係,另一方面也可能受當時風氣的影響。康熙是個書畫愛好者,皇室垂青的「四王」大都位居高官,有的蔭襲奉常,有的出任太守,有的官至侍郎。作畫也能出人頭地,它和當日必須深研的制藝一樣,也是一塊求得飛黃騰達的敲門磚。

  李鱓還在高郵學過畫。這是藝術的追求,無妨說,這也是門閥的追求。興化有座「神仙宰相之家」,高郵也有座「神仙宰相之家」。高郵的王永吉在明清兩代都是京中高官,做過尚書、總督、秘書院大學士。王的後裔王媛,是李鱓族兄李炳旦之妻,關係親近。王媛有畫名,按年紀推算,屬王永吉孫輩,裡稱「父家王相國,夫家李相國;書法王夫人,畫法管夫人」,是位出名的才女。當日的高郵李府較之興化李府又顯赫得多:李炳旦高祖李思聰為兵部侍郎,曾祖李喬為本省巡撫,父李棟亦任京官,炳旦本人又是乙酉舉子、乙未進士,不比興化李宅,可以算是世代簪纓。這樣,年幼的李鱓便遵父母之命,來兄嫂處學畫。按年齡推算,炳旦于李鱓生前十七年(1669年)已經中舉,至少要長族弟40歲左右。炳旦46歲過世,李鱓學畫,實際上是一個弱冠少年向一位白髮寡嫗求教。在高郵的一段經歷,少年主人公可以說是雙豐收:一方面打下花鳥畫扎實的基本功,一方面從與朝廷關係仍較密切的高郵王、李二家瞭解了京畿若干情況,為日後謀求仕進做了準備。

  二、臣非老畫師

  李鱓26歲,即康熙辛卯年(1711年),中了舉人。翩翩少年,春風得意,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嗣後,便遊帝王之都,吟詩作畫,周旋于父祖輩的公卿之間。禁苑門前,琉璃書肆,都不難找到這位南國少年的身影。

  命運就象一枝繡球,「莫教輕折盡,拋擊待紅妝」,這是主人公當日寫繡球時題的舊句,也是當日企盼幸運之神能從天而降的真切的嚮往。主人公29歲時,機遇來了,在口外有機會直接向康熙皇帝獻畫。也許,耳順之年的君主高興,因畫及人,破格擢拔,放個一官半職,我們的主人公便從此平步青雲。主人公的族弟李光國日後回憶說,當日族人希望于李鱓的,不是求的「畫顯」,而是求的「畫貴」。以畫求貴,這是族人的想法,也未必不是主人公的想法。李鱓的畫,康熙看了,康熙也表示「李鱓花卉去得」,康熙還交代由蔣南沙教習,「南書房行走」。這時候的主人公真是欣喜若狂「爾性何靈異,喜上最高枝。探得春消息,報與主人知」。恨不得讓天下人,包括李氏的列祖列宗都知道這件喜事:29歲的李鱓,上了「最高枝」,在「南書房行走」了。

  「南書房」這個地方,在字面上看,它是個讀書處,事實上當日它是皇城裡的皇城,中樞內的中樞。從南書房出來的人,往往炙手可熱。康熙九歲登極,當時議政大臣的權力極大。康熙漸長,在除鼇拜以後,為縮小議政大臣的權力,親理朝政,並「建立南書房於乾清門石階下,揀擇詞臣才品兼優者充之」。在南書房行走的官員,無定員,也無品級的限制。一部分卿相如張文和、蔣文肅、厲廷儀、魏廷珍等時常出入其間,朝堂側目。南書房設立於康熙十六年十一月,是月30天,康熙有25天都坐在乾清門議事,自然是要到南書房走動的。這南書房顯然是皇帝親信的秘書班子,智囊團聚會之所。漢官高士奇在南書房行走,每日歸第,九卿的轎子歇在他的家門口等他,道路為之堵塞。南書房要有書房的特色,往往每日要有詞臣為聖上解經,也往往有文士為聖上做詩作畫。一個江淮小城普通舉子,能夠以畫侍直宮廷,出入大內,真可謂少年得志了。

  這個階段,李鱓治印很得意地用上了一個字:「臣」:「臣鱓之印」,「臣非老畫師」。象李鱓這樣的身份,能夠和聖上直接說話的機會是不會很多的,把心事刻在印上讓聖上知道也是一種藝術。「臣非老畫師」的內涵可以有三種理解:一、非老畫師,自謙也;二、非老畫師,畫藝尚且如此,自得也;三、終老畫壇,非素願也。考之現在所見的種種題款,考之日後他人的敘述,愚意以為第三種的成份居多。李鱓的可愛處在一「露」字;導致李鱓命運的可悲處,也在一個「露」字。刻給皇帝看的這方圖章實在「露」得可以。

  李鱓在「南書房行走」從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到五十七年(1718年),大約五年的時間。在這樣長的時間出入宮廷,隨侍五年左右,有個舉人的身價,又有才藝如此,謀個美差,按常理不是沒有可能的。實際情形是怎樣的呢?開始是「書畫名動公卿」,儘管運非高士奇那樣的勢焰,但阿諛的、逢迎的、求薦的、求情的,探聽消息以至於以結識「南書房行走」的人物為榮而別無他求的,不會太少。但後來「才雄頗為世所忌,口雖讚歎心不然」,受到許多人的非議,最後以「畫風放逸」見逐,發生了命運的突然轉折,一場宮廷求仕的美夢化為泡影,從「最高枝」重新落入了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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