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善於畫山的畫家,揚州也有。可是要畫72座山峰,展現72種面貌,這樣的畫人別說揚州沒有,大江南北也很少見。再說,石濤在宣城、南京經常譏笑當今皇室的山水畫家,自稱「我用我法」,那麼,請你畫72座山峰,既要峰峰各異,又要能峰峰都有別于皇室畫家,看你有多大能耐。如果72峰中有若干雷同,如果72峰中有幾幅用上了畫院畫家的筆法,那麼,南來的畫僧就成了揚州人嗤笑的對象,流傳的一本《畫語錄》不過是誇誇其談。天甯寺的老和尚雖說是出家人,但是他為歧視石濤的宮廷畫人所指使,也算是用盡了機關。

  石濤和老和尚約定,他一日一幅,要畫72天。他約天寧寺僧和揚州畫壇諸家到第73天的清晨來看畫。待到第73天,一批人一大早就聚攏在一起,想看石濤的笑話。可是眾人才出拱宸門,只覺晨霧迷漫,河上、城邊、寺外、寺內處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越是靠近寺院,那霧氣越濃,連對面僧俗都顯得隱隱綽綽。聞聞氣味,在西南住過的人說,仿佛是山嵐,這種現象在揚州從來沒有出現過,真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諸人過了天王殿,只聞飛瀑之聲不絕於耳,可是四處尋覓,大雄寶殿前的佛院內除了幾株銀杏以外,別無所有。後來人們才發現,這一切均來自耳房。原來,每一間耳房裡都掛了一張石濤的畫。72峰,峰峰不同不必說了,那山峰間有一股氤氳之氣,從畫面透出,匯為一天晨霧;那峰間的溪水流動,又匯為與晨鐘相間的嘩嘩的水聲。看畫的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一個人不在心底佩服這位大和尚真是神筆。

  這是傳說。傳說是有根據的。石濤畫山水,善於用墨,重視表現氤氳之氣,賦予山林以生命。他在黃山觀察多年,為朋友畫過72峰,「搜盡奇峰打草稿」,胸中有千山萬水。他的摯友梅清曾經形容和尚的畫說:

  天都之奇奇莫紀,我公收拾奚囊裡。擲將幻筆落人間,遂使軒轅曾不死。我寫泰山雲,雲向石濤飛;公寫黃山雲,雲染瞿硎衣。白雲滿眼無時盡,雲根冉冉歸靈境。

  他到揚州來初試身手,就帶來了氤氳之氣,使得揚州沉悶的畫壇為之傾倒。

  三、秘園之會

  在揚州,石濤參與了一次秘園之會。在這次會上,石濤的煙雲之姿給揚州士人,特別是給會議的主事者八個字的印象,這就是「可望難即,道味孤高」。

  這樣的印象和石濤的一貫為人是未必切合的。石濤長期養過一隻猿猴,但他絕不是只與猿鶴為伍的隱者。他在宣城、在南京結交過許多僧俗至交,他是一個感情極豐富的人。除了前面提及的梅清以外,「閑攜卮酒夜移船」,與「宣城四子」及「南社諸人」都是莫逆。在宣城的朋友,不僅是布衣,也還有文章太守,他交友也並不以朝野舍取。即至住持長幹一枝寺,結交的朋友更多,詩人屈大均就以女蘿與松樹的關係比喻他們的友誼,可見這位大和尚儘管深諳禪理,卻決不是「無去無來,無住無往」的心體俱寂、萬事皆空的人。他到揚州來,所以顯得「道味孤高」,自然有他的具體原因。

  秘園這地方在揚州北郊,屬當日與會者的住宅園林,確址今日已不可考。與會者都是當日四方名流,其中有南京的龔賢、杜浚,江都的吳園茨、卓子任、閔賓連弟兄、瓜洲的陳鶴仙等。主事者則是山東的孔尚任。有姓名可考的約30人。因為與會者籍貫廣及八省,又稱「八省之會」。石濤在這裡的會上顯得落落寡合,看看會上留下的詩文便可猜詳。

  秘園之會留下了沾有官氣的詩。孔尚任的詩說:「北郭名園次第開,酒籌茶具亂蒼苔。海上猶留多病體,樽前又識幾多才。蒲帆滿掛行還在,似為淮揚結社來。」這首詩把作者的身份、此次奉命南下滯留邗上的使命都點明了,特別是對座中諸賢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孔尚任日後以《桃花扇》蜚聲文壇,但此時則顯得很不成熟,也就難怪石濤對他顯得十分輕藐,「可望難即」了。

  秘園之會也留下了針砭時弊的佳作。龔賢詩雲:「十裡舊倡家,空留幾片霞。野田埋戰骨,山鬼種桃花。暫觸興亡感,翻為古今嗟。吾生多不遇,此地正繁華。」此地為隋煬葬身之所,此時距「揚州十日」的大悲劇的發生不過40餘年,這裡今日又是遍地桃花了。石濤與龔賢也是莫逆,但他沒有和詩,只是表現出一派「道味孤高」的印象。這一點孔尚任是不能理解的。順治五年(1648年),毛重倬等坊刻選文案,受到法辦;順治十八年(1661年),莊氏明史稿案,死72人;康熙六年(1667年),沈天甫等人的詩集案,諸人被斬絕,都涉及明代遺臣。作為明代宗室的後裔,是不能不有所警惕的。

  在這次會上,石濤給孔尚任畫過一把扇子。但是這位孔聖後裔,康熙親自擢拔的才子不夠滿足。他理解石濤的藝術是「筆筆入悟,字字不凡」,但是對於和尚為什麼「道味孤高」有些茫然。他想請石濤為他畫幾幅冊頁又「不敢經請」,怕碰釘子,表現了一種惶遽狀態。

  四、行行住住,我行我素

  康熙二十八年(1679年),三月辛未,皇帝南巡,在揚州平山堂接見了石濤。

  康熙見石濤,揚州民間有一種傳說。傳說說:康熙二十八年,有一位專收釋畫的商人來到揚州,到各寺院以重金收購僧人的山水佳作。當日揚州寺廟三百餘座,數日之間,許多寺廟都有釋畫請商人過目,商人看了,也都一一搖頭。後來,商人攜來一幅釋畫,畫面朦朧隱約,蕭瑟荒疎。諸僧所畫均與此幅不同。商人說,求訪的便是作此畫的畫僧。識畫的說,這不是粵西和尚石濤的手筆麼!又說,此人住錫揚州,不妨到天寧寺去找他。商人趕到天甯寺,查實了手中的畫果然是石濤的作品,於是變下臉來,命令從人捕殺了石濤。原來,這位商人便是喬裝的康熙皇帝,他在南京看到石濤的畫,心中十分不滿。別人的山水畫色澤豔麗,花木蔥蘢,唯有他的山水畫不是奇山怪石,便是一片蕭索景色,斷定他畫的是「山河蒙羞」,對聖朝不滿,所以要置他於死地。

  民間的傳說與歷史的真實似乎大相逕庭。其實,傳說反映著歷史的本質的真實。

  歷史的事實是:康熙于南京一枝寺第一次接見石濤以後,于揚州平山堂又第二次接見了石濤,而且優禮有加。皇帝見了石濤,記性很好,直接喚了和尚的法名,而且稱讚上人是他所瞭解的道忞和尚的真傳。重佛重文,表現了聖聰的睿智。而石濤呢?把這一切寫在一首律詩裡:「甲子長幹新接駕,即今己巳路當先。聖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掛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燄,雲擁祥雲天際邊。」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己巳,即二十八年(1689年)。一個草野,一個神龍,似乎將一個山僧對於聖君的感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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