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序章 南來一奇僧

  ——石濤在揚州

  一、金枝玉葉的和尚

  石濤來到揚州,約在半百之年,那一年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那時候,他已是名滿南北的畫僧。

  關於他的身世,「西來君莫問,托跡住人寰」,和尚守口如瓶,他的密友也勸人不必打聽。當時人只知道他叫「苦瓜和尚」。何謂「苦瓜」?懂得一點佛教皮毛的人,都知道茫茫人世,不外苦集之場,佛家認為,人的一張臉,眉毛是草字頭,眼鼻合成一個十字,嘴是一張口,人臉合成一個「苦」字。「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的一生,就是在苦難中煎熬。和尚自稱苦瓜,大概是為了潛心修持,以期脫離苦海,到達涅槃之彼岸吧。士民這樣理解,官府也這樣理解,覺得這和尚也沒有多少特別之處。但是,也有少數幾位,即知道和尚底細的,在「苦瓜」兩個字的背後,看到了和尚內心隱處的深沉的痛苦,知道和尚的命名實在是大有深意。

  他的身世,直到晚年,才透露一點消息。他給另一位畫僧八大山人寫過一首詩。這首詩寫的是八大,也是寫的他自己:

  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研精良迥出塵。

  興到寫花如戲彩,眼空兜率是前身。

  為什麼說,這首詩雙關呢?因為八大和石濤有若干相同之處。都是前朝的遺民,都出身于朱明皇族,都是出家當了和尚,都是當日著名的畫僧。還有一點相同的,兩人都以苦為號:八大原名朱耷,所以稱「八大山人」者,因為「八大」的簽名極象一個「苦」字,至於石濤自號苦瓜和尚,就顯得更加直截了當了。知道他的出身,就容易明白亡國毀家的和尚當日內心埋藏著的痛苦。

  石濤出生在桂林靖江王府。第一代靖江王是朱元璋的重孫,關係很親。石濤的父親朱亨嘉屬「亨」字輩,是世襲的第十一代桂藩;石濤屬「若」字輩,叫朱若極。假設明祚能夠延長一個世紀,那麼石濤便有可能成為第十二代靖江王的。可是,歷史不容假設,和尚生不逢辰,還在幼童時,就國破君亡。清軍入關,號召明藩「識時知命,削號來歸」,石濤的父王無重兵在手,卻驀然自稱監國,惹來了麻煩。結果,不等清軍入桂,實力略強的同宗唐王很輕易地囚殺了他。這樣一來,石濤這位「勝國天潢」,在幼稚蒙昧狀態,就成了逆臣子嗣,不管按照明律,還是按照清律,都有了應當服誅的大罪。於是,一顆又嫩又小的「甜瓜」,轉眼之間成了「苦瓜」。

  唐王的軍隊入宮搜捕逆臣親族的時候,據說是在深夜。該囚的囚了,該劫的劫了,該殺的殺了,獨獨不見了小王爺。一個未知世事的娃娃能躲到那裡去呢?點著火把的將士四處尋找,最後才發現獨秀峰的劉海洞內有孩子說話的聲音。將士蜂擁至岩洞前,想奪頭功。千鈞一髮之際,洞內跳出一隻蟾蜍,從眾人頭上越過,竄進了洞外的月牙池。眼尖的發現,蟾蜍背上,正馱著一個孩子。搜捕的將軍大怒,命令把月牙池的池水戽幹,把蟾蜍和孩子一起緝拿歸案。將士們設法戽水,可池水邊戽邊漲,三日以後,水深如故。左右說,這是神泉。還有的發現,洞內壁上「劉海戲金蟾」的石刻上,那只蟾蜍已不知去向。

  石刻是第八代靖江王朱邦苧主持製作的。這回是祖宗顯靈,演出了一幕神蟾救主的故事。據說,大約半年以後,壁上又有蟾蜍的圖像,大概是神蟾已把小王爺轉移到安全地帶,複歸神位了吧。

  不管人們是否相信,後來去太平岩看洞壁劉海戲蟾的,終年絡繹不絕。人們特別注意的,便是這只金蟾。後來又有人說,當時救出小王爺的,是位內官,不是蛤蟆。不管是誰,反正朱若極被救了。被救出的朱若極,後來又有人說,當時流落在桂林北邊湘水一帶。後來石濤作畫,常常署名清湘老人、清湘陳人、清湘遺人,或者叫湘源濟山僧,都是這一段經歷的符號。石濤年幼時的遭遇,很容易使人想起杜甫的《哀王孫》。「腰下寶玦走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通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石濤當日的境遇,可能比中唐時破國的王孫還要悲慘。因為明代朝廷的恢復已是無望了,即使他願意賣身為奴,試想,有哪一家主人敢冒風險,肯收留他呢?於是,命運迫使這位金枝玉葉走向一條狹仄的通道:出家當和尚。

  「兵塵不上七條衣」,出家的和尚安全有了保證,但是,這是形式上的保證。對於誅殺朱明皇族孑遺的態度,一批明朝的降將比他們的新主子態度還要兇狠,還要堅決。吳三桂就提出過「勦盡根誅,一勞永逸」八個大字,即使是逃出國界到了緬甸的朱姓子孫,也要誘回來捕殺。這樣,石濤的前半生一方面披著袈裟,一方面仍要防刀斧之禍。所以,他們的行蹤忽東忽西,長時期又避居深山,所以,石濤諱言身世,害得今人還不能準確地弄清他的來龍去脈;所以,石濤作畫用的名字極多,待在南京一枝寺,就叫枝下僧;待在山裡,就叫濟山僧;可問可不問的事不問,就叫瞎尊者;佛經念多了,又稱小乘客;到了胸中的怨憤難平時,則稱苦瓜和尚了。

  和尚的一股不平之氣,集中表現在他的畫上。幾十年來,別人忙於飲食男女,這個時間他省下來用於領略名山大川了;幾十年來,別人爭逐于名利之場,這個時間他省下來用於潛心作畫了;幾十年來,別人用於參禪悟道,這個時間,他應付一點,卻運用禪理來揣摩他的畫理了。他的畫一旦與世人見面,迥然不同流俗,惹得南北震動;他的畫理一旦問世,一時萬人爭傳。在50歲左右年紀,他應友人之邀,沿漕河北上京師。路過揚州時,被這座運河之濱日益繁盛起來的淮左名都吸引了,便暫時在天寧寺掛錫。

  二、神筆震動了揚州

  揚州有八大名刹。八大名刹中,最著名的又是拱宸門外的天寧禪院。傳說這座寺院原是晉代謝安守揚州時的住宅,後來舍宅為寺了。寺中伽藍七堂規模宏大不必說了,就說大雄寶殿兩側的東西耳房也一眼望不到頭。游方僧侶、文人墨客到了寺裡,大都就在耳房下榻。當家的老和尚知道石濤的畫名,便問石濤:「揚州景物,法師以為有何特色?」石濤說:「唐人雲:園林多是宅,車馬少於船。果然如此。」老和尚說:「揚州尚缺一景,不知法師可曾注意?」石濤說了一個字:「山。」老和尚笑了:「真是慧眼慧心。法師能不能為寒寺留點墨寶,也算是補嘗揚州的無山之憾。」石濤頷首。老和尚看看石濤:「不敢多勞。殿側耳房,一房一幅。」石濤的眉頭微微聳動一下,又點點頭。待他走到屋外,東邊數數,西邊再數數:東邊36間,西邊也是36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