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揚州八怪傳 | 上頁 下頁 |
序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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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這樣的書,有兩種朋友可能是不大喜歡的。一種是孔老夫子的信徒,「子不語:怪力亂神」,志怪的東西,當然不會有興趣。還有一種是冷淡得過分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縱然你這裡激情洋溢,他那裡還是無動於衷。我們兩人寫這本書有幾個目的,其中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讓我們的這兩種朋友能夠把這本書讀下去,對於「怪」的觀念有一個改變。更進一步,還可以從這一類人物的出現去研究一處地域、一種文化、一個時代。 揚州八怪是指康乾年間活躍在揚州的一批大藝術家,他們往往書畫俱佳甚至是詩書畫三絕,不少人還善治印。八怪也不就是指八家,趣味相近而又畫風相似的有李鱓、汪士慎、高翔、金農、鄭燮、黃慎、李方膺、羅聘、高鳳翰、華嵒、閔貞、邊壽民、陳撰、楊法、李勉諸人。神有八仙、人有八元、馬有八駿,唐宋散文也有八大家,這些「八」,都有「八」的內容。「揚州八怪」之「八」,諸人說法不一,說法比較集中的還是李鱓諸人中的前面那八位,取得共同語言,也無妨湊個「八」數。揚州人譏諷相貌醜陋者為「醜八怪」,現在以「八怪」實指這一批大藝術家,明顯地是出於貶抑。 「八怪」怪在哪裡?說得簡單些,一個是做人不合時俗,一個是為藝我從我法。不合時俗倒也罷了,偏偏又要大張撻伐,攻訐時俗;作畫另成一格倒也罷了,偏偏社會上又有許多人讚揚備至,聲名越來越大。這樣,衛道者們煩惱了,畫壇的主流派們不高興了,於是,選了個「八怪」的帽子套上去,念念緊箍咒,橫掃一下,以便抵制異端的影響。是始料所未及吧,「八怪」這頂帽子選准了,諸位大家竟以怪名標藝史,聲名日益大噪,他們的遺世之作被各地珍藏密室,看作稀世之寶,許多人都想從他們的筆墨中間領略一點罕見的怪味。 關鍵在於,覺醒的人群日益改變了對於異端的態度。一個特定的時代都有他足以維持統治的道德規範與行為準則,不蹈規矩者,重則為逆,輕則為怪。時易歲遷,新舊更迭,規矩大變,回過頭來重新看看,往日循規蹈矩的楷模往往成為笑柄,而為十手所指的怪異則入情入理,閃耀著生命的光輝。立身如此,為藝也是如此。八怪被人攻訐的地方,離不開不遵成法,不追古風,筆墨恣肆,嘯傲士林,再則便是好出狂言,臧否人物之類。封建專制的權威已成昨日黃花,擬古的山水充其量不過在華夏藝術史冊中占並不顯眼的一頁之地位,這樣的怪又何悖之有?變換角度觀察,這樣的怪,宛如磐石之下曲折昂首的黃山之松,宛如撕破黑幕的耀目之電。說為人,這樣的怪,又正顯示著智者痛苦之變形;說為藝,這樣的怪,也正顯示著大膽革新輝煌之實跡。 八怪所處的時代不是康乾盛世嗎?堯舜之世,野無遺佚,盛世即便有少數才人埋沒,又有多少深刻的意義?應當承認,從康熙到乾隆的100餘年間,是太平盛世。它的顯著標誌是戰亂以後的民生凋蔽狀況有了改善,經濟得到恢復,國力有了增強。國家的疆土統一,朝令達於四邊,工商業有了發展。但是,我們更要看到,康乾之治不同于漢唐的文景之治與貞觀之治,封建專制時代已進入末期,即便康乾都是少有的英主,也無法避免當時所存在的社會矛盾逐漸激化,這是一個封建王朝制度行將解體、一座東方大帝國的巍峨大廈在列強炮口下行將崩塌的時代,簡言之,這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 康乾之治,估計得充分些,也不過是封建專制時代的迴光返照。更何況,康乾兩代的文治都不是呈水平狀態發展的,他們的晚年,特別是乾隆中期與後期為帝國的安寧留下了眾多的隱患。這是一個希冀與失望並存,光明與陰暗交迭,處處似乎還有生機但又處處使人窒息的時代。這樣的時代造就不了揭竿而起的大英雄,因為時機尚未成熟,但這樣的時代造就一批思想性格中充滿矛盾的,被世俗目為怪異的人物,則提供了適宜的土壤。這批人物的出現,是沉沉黑屋中的智者的覺醒,也是社會即將發生大變動的一種朕兆。八怪生活的年代,如果以鄭板橋罷官返揚的時間為准,那麼,距離鴉片戰爭約80年,距離辛亥革命約150年,80年和150年,在漫長的封建專制時代,都只能算是一組套曲的一段尾聲。 八怪的藝術品,今天看來,依然有清新活潑之感,不過,它只能代表一種流派罷了。自然,他們只是一個流派,但是,當日的這個流派的出現,要有何等的勇氣,又付出了多少代價,這些,都是需要詳細撰寫的。繪畫首先要畫出他對事物的認識,這是西方藝術大師的語言;「師古未若師物,師物未若師心」,這是中國藝術大師的語言。有出息的畫家要從物象裡畫出他自己來。明清之際,畫風日頹,由於皇室貴族的寵愛,師古擬古之畫被尊為主流,清初四王,多屬達官,並兼畫人,他們繪畫題材狹仄,筆色濃潤,摹仿逼肖。他們畫出的只是一種未敢越雷池一步的自己。但是,他們的影響遍於各地畫壇。 他們的畫風得以為朝堂所推崇,考其原因,自然是因與清初之文化高壓政策相契合,是懾於威勢,以馴服求得安寧的士人心態在繪畫中的反映。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們的畫風,把中國的繪畫藝術引入了絕境。在藝壇嚴寒肅殺的季節裡,無法避免會有春雷。石濤、八大的藝術是春雷,八怪諸人所形成的聲音更是隆隆的春雷。他們在繪畫裡表達了平民對於生活的見解,為後代藝術的長足發展拓寬了道路。說他們是磐石之下曲折昂首的黃山之松,是並不為過的,他們真正是不怕丟官、不怕坐牢、不怕終身貧賤而頑強地表現著自己的一群,在中國藝術史上,他們是屹立於歷史潮頭的人物,是值得人們緬懷追憶的革新的一派,幸勿以派輕視他們。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回答:八怪諸人來自四方,匯為揚州八怪,是什麼原因促進了這種歷史的偶然?說偶然也是偶然,但偶然源于必然。應當說,康乾之世,號稱東南一大都會的揚州有一種磁力,吸引思想上和藝術上的異端人物聚集在這裡,形成一種氣候、一種流派。這種磁力的形成,主要是商業的繁榮。清初帝國一統,中樞的供給,大半仰于東南。從中央到達東南的生命線是這條運河。揚州居運河與長江之交匯處,自然地成為漕運、鹽運的樞紐,成為吸引萬商雲集之繁華都市。和南京北京相比,商業的自由多少保護與縱容了思想與藝術的自由,初見端倪的資本主義經濟的和風,把一批自由的種子吹聚在這裡發芽滋長。當日蘇杭自然也屬商業大埠,金農便是杭州人,杭州人所以要趕到揚州來充八怪之數,考其原因,蓋出於揚州畫壇傳統勢力,相對地顯得比較薄弱,這裡畫壇的凍土層易於衝破。先是來了石濤。若干年後,福建的黃慎、安徽的汪士慎、浙江的金農、南通的李方膺也來了。他們和本地的高翔、李鱓、鄭燮以及他們的晚輩羅聘或為風雨至交,或為詩畫之友,客觀上形成了一種風格相近、趣味相似的畫派,人傑與地靈之間形成了一種互為因果的關係。 尋遍八怪詩文,很難見到一個「怪」字,他們自己沒有想到,他們身後竟以「怪」名。八怪之形成畫派,只有默契,沒有「文契」。如果要在八怪中推選一位「會長」,筆者以為非板橋莫屬。論年齡,鄭不及複堂;論書畫造詣,鄭又不及金農;然而複堂聲色荒淫,冬心眼空無物,論在廣大士民中的影響,諸人又不如板橋。所以,板橋的故事要多寫幾章。八怪倘若要推一位「名譽會長」,筆者以為非石濤和尚莫屬。南來的奇僧開揚州畫派之先河,八怪諸人有詩文為證。所以,故事要從石濤南來說起。 這本書的緒言、序章和一至五章由我撰寫,六至十一章及附錄和後記由朱福鱓先生撰寫,大事年表則共同編成。卷首概括地寫了一點關於八怪的理解,算是開鑼戲。有開鑼必有壓軸,最後的話將由福烓先生向讀者請君交代。 是為緒言。 丁家桐 一九九一年歲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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