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楊貴妃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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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不能,皇帝要在宮內做這樣的事,輕易得很。王妃,你以為皇帝的起居志,史官的紀錄,那些稱為永傳後世的東西,是真的麼?不,從太宗皇帝那時起,就常常被修改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會史官的紀錄,聽說,那是她瞧不起這些。」魏來馨喟歎著:「他日,你到宮中,就會知道!」 「來馨,我想,我以後不再生孩子了,你幫我好好照顧這兩個。唉,我不曾生得一個女孩——」她喃喃說,表現了惆悵,由於自己和皇帝的關係很密切,在一些看來特殊的人物面前,她不必避忌個人感情了。 壽王妃楊氏,受宮廷正式的傳召——由內謁者來迎,有儀仗、宮中執事,典體壯嚴,壽王和王妃雖然事先獲得通知,但由於特殊的關係,他們並不重視,也不去談它,直到正式儀仗到了壽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楊玉環本來只著常服,但因是正規的迎召,匆促間換了吉服,她弄不懂是什麼事,內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樣。 內謁者依照諸王妃、命婦入朝的禮節,車迎壽王妃至內侍省,經由內常侍,再經由內侍省少監,唱呼入奏,步行至內殿,晉見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從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禮,由司言代天子詢問,及說明召見之意——那是因為她自請作女道士的事,之後,皇帝官式地說了嘉許之言。她謝恩。再由司言依例問了一些事。楊玉環有些悶氣,忍不住,抬頭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坐,沒有什麼表情,兩邊女官、內侍,有十人以上,後面,又排立著約十餘人,她本來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帝,但宮廷壯嚴的氣氛,使她不敢造次。 於是,她沉著地依制行事和行禮,然後,皇帝命賜食于王美人處,司言傳曉,由內謁者指導謝恩。 皇帝先退,壽王妃依宮廷制度而跪送,然後,她被引往王美人處——自從楊玉環成為壽王妃之後,這是第一次單獨依傳統儀式朝皇帝,新婚朝見,有武惠妃在,而且儀式也不如今日那樣地隆重。 在另一所宮殿,王美人迎著她,免除一切禮儀而入內室。 楊玉環以為皇帝會在,但沒有,她略進小食,就問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辭退,因為吉服穿著已久,不大適意。王美人告訴她賜食的節目只是帶一些宮中食物回去,並不是留她在宮吃飯。這使楊玉環失笑——她和皇帝的關係,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宮了,依然有儀仗隊,諸門戶出入都有專人記錄,她從而認識了宮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興慶宮和皇帝幽會——她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發了一陣帶喜悅的牢騷。 皇帝對她說:「這是先聖前皇定下來的禮,我照禮行事,內外史官,都會記下昨天象做戲的那一場節目。」 「今天呢,他們不會記了?」她搖頭:「這多虛偽!」 「沒有那麼虛偽的東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著養那許多人——你想,昨天你入朝一次,內內外外,服務人事該有兩百人吧!把看門儀衛和後備的算上,還不止哩!勞動那多人,就為了記下這麼一件事在簿冊上!而這,又是為了寫歷史,我們在製造歷史!」 她聽了,忽然稚氣地以誦書的口氣念出:「歷史,歷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權力的人用各種方法創造歷史,其餘的人便為此而服務。 大唐王朝有名氣的人才,官中書舍人、知制誥的孫逖親奉皇命,以起草度壽王妃楊氏為女道士的詔書。 皇帝以充滿感情的口氣向這位才士說:自己早年喪母,欲盡孝而不能,今幸有壽王妃,賢媳,知朕心志,自請度為女道士——他囑咐孫逖審慎落筆,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己的祖母,偉大的女皇帝。母親雖然為祖母所殺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論上,無論如何不能因母而損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雖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廣泛的崇敬。 開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于兄弟。這位才士感動得為之俯伏而叫萬歲。孫逖不是進士出身,但進士們無人敢於輕視,他出身於開元二年一個特別的考試科目,稱:「手筆俊拔、哲人奇士、隱淪屠釣及文藻宏麗」科,且為第一名。廿餘年來,孫逖和顏真卿、李華、蕭穎士齊名,被稱為四名士。 於是,孫逖寫成了「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勸道,自昔罕聞。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懿,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后忌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宏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 這一道簡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動,諸皇子間有錯愕感,人們因壽王妃的求度為女道士而生出許多種聯想——有人以為壽王有可能被立為太子,另外的人以為壽王妃指明以太后忌辰而請入道,可能暗示著將會有新的政治上的鬥爭,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團,仍有殘餘人物,是否要將之一網打盡呢?因為太后是為皇帝所殺…… 至於在朝廷,中書省方面由孫逖傳出,大家為皇帝的孝思而感動,但同時也有人以壽王妃人道為不可解——同時,壽王妃的美麗,又因此再被廣泛地傳佈。 這是開元廿八年的風雪殘年,長安很冷,百官又為過年而忙,壽王妃楊氏入道的敕書,恰於此時公佈,自然,那是由於年初二即為竇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楊玉環的家中,楊玄璬和他兒子楊鑒,都陷在不自然的緘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為多受人議論,而楊玄璬以儒術名家,對女兒的出為女道士,很不舒服,再者,女兒于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為之遺憾。 他和兒子都猜不透是什麼事故促成女兒如此。 他們父子有隱隱的不安,但楊鑒的妻子承榮郡主則認為是喜事,她說明,壽王妃如此入道,是被特別看重。 大唐開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縟的宮廷和朝禮之後,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門之內團聚。 壽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飯之前,壽王妃看了兩個兒子,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哭泣。不久,壽王來了,請妻子同去主持一項本宅的祀神禮。 她拒絕,但當壽王默默轉身時,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淚中說:「你等等我,我去!唉,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後一個除夕,從後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壽王妃了!」 李瑁一陣心酸,強行忍住,他不欲在大節日流淚。 祀神禮成,是團年飯,有樂伎演奏,場面合於制度的熱鬧,但是,壽王夫妻的心情卻很沉重。他們在強顏歡笑中吃完了晚飯,再去看年夜燈,又舉行了除歲的祀典。這時,下雪了。 當壽王赴大廳去接受從屬的辭歲之禮時,楊玉環獨自走向後園,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飛舞的大雪——燈光映雪,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可是,她的心情卻極為低沉,思念有似雪花地飄落。 她在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的兩個男子之間,渾渾噩噩,但臨到一年將盡的時候,又想到從年初二的清早開始,自己將離開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奉皇帝,將來如何,她不知道,壽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計劃,她有時也迷離於他們的計劃,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很空虛。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問題,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樂,但認真檢討,自己總是愛壽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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