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楊貴妃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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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經過修飾了的篡位之情況,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這裡看得出李隆基無可奈何的心情。 由於目的只在除去楊國忠,國忠死後,新的事太多,迫楊貴妃死,旨在損李隆基的尊嚴。因此,驗屍云云,陳玄禮決不會認真。再者,陳玄禮為了將來自存,以一個軍人,叛迫皇帝之後,如再認真驗看貴妃遺體,褻瀆之罪大矣。這方面,史書所載,亦已很明白;四軍將士聞楊貴妃死訊,即歡呼,陳玄禮免甲胄而拜,那是說明了他們並未去驗看楊貴妃的遺體。於是乎,楊貴妃生死之謎,就由此而起——其後,又有一連串故事發生。 李隆基自蜀中返長安,為太上皇,權力已失,他欲改葬楊貴妃而不能公開進行,乃使內侍秘密進行,舊唐書楊貴妃傳雲:「……上皇密令中使改葬於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內官以獻,上皇視之淒惋,乃命圖其形於別殿,朝夕視之……」 新唐書楊貴妃傳略同,但無「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之句,只言:「啟瘞,故香囊猶在。」 以上兩種唐書,皆根據唐實錄,文字太簡略了,且不提改葬事,但強調香囊仍在,這記載便引人玄想,其一:由文句引致之錯覺,只剩香囊;其二:李隆基返長安之後,本身處境極劣,改葬楊貴妃為秘密進行,不見屍體,自將引出大事來,甚至會影響到李隆基的生命,於是乃為之諱。至「屍體已壞」說,乃是飾詞吧? 因為,楊貴妃不曾死的傳說,在當時即已有了。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陳鴻的長恨歌傳,當是據傳說而將楊貴妃故事神化,不會是完全受漢武帝李夫人故事所影響,李夫人故事被白居易作《長恨歌》時引用衍化,自有其可能,但必然先有傳說而才會聯想及之。再者,《長恨歌》中記臨邛道士入海上仙山訪楊貴妃,是基於:一、「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這裡應已點出了楊貴妃葬處無屍體在;倘若未有民間傳說,白氏應不會如此寫;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碧落是天堂,黃泉即地府,人死,不入天堂,即歸地府,臨邛道士既能通鬼神,則「兩處茫茫皆不見」,又進一步說出了楊貴妃的未死;三、「忽聞海上有仙山」以下云云,在白居易時代,中、日交往已久,且極為頻繁,「海上仙山」,無疑是指日本,實是人境,並非仙山;白居易這樣的寫法,是文學的而非歷史的,在文學作品上,倘若指明人境,那就索然無味了。然而,白氏《長恨歌》用「海上仙山」,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當能明其所指。再者,陳鴻所作《長恨歌傳》,對於《長恨歌》中的傳說「仙話」,作了很有力的結語:「世所不聞者,餘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雲爾。」 在此,陳鴻把歷史及民間傳聞分割了開來。可是,民間傳說,有時卻比較歷史更吸引人和令人願意相信。 於是,楊貴妃不死于馬嵬之說,便流傳開來。不但在中國如此,在日本國,楊貴妃逃出中國,卒於日本之說亦甚。而且,在近年間,楊貴妃故事又泛起來。 先說日本的近事:一九六三年,一位日本少女出現于電視,自稱是中國楊貴妃的後裔,而且還展視古代文件作佐證。 此一事件曾引起小小的轟動,竹內好主編的日文雜誌《中國》,並詳記其事。我在那時也曾為此而赴日搜找一些材料。 在日本,有關楊貴妃死于日本的材料,的確有一些,偽真自然無法鑒定(說老實話,偽的多)。但存在久遠則是事實。 其所謂遺跡而使人感到興趣的是:楊貴妃在日本有兩個墳墓,一在荻町的長壽寺,又一在久津。兩墓皆為石塔,但形狀不同,我沒有親至墓地察看,所見到的只是楊貴妃二墓的照片。 此外,又有楊貴妃的像(不知是玉是銅),亦傳有二,一在山口的荻町長壽寺,據說是楊貴妃死後,日本人所琢;一在京都,為唐使送往,而兩像至今尚存。我到京都幾處,俱未曾見到「真跡」,人們指一尊佛像謂為即楊貴妃像,其地似在三十三間附近,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或為導遊者任意指點而敷衍。 雖然如此,楊貴妃二墓及二像,又都有典籍記載。我看到好幾種有關楊貴妃的文字記載,是古之好事者虛構,或是傳奇小說類,亦無由辨別,也不欲認真去辨別。各種文件記載不同,一說楊貴妃東渡,侍女從口,大多死去,楊本人抵日後不久亦死;另一說,楊貴妃受到日本禮遇,還有一些繁茂的故事留下。亦有說楊貴妃到了日本之後,仍有信息托遣唐使帶入中原與李隆基…… 凡此,如認真去作史料看,那應是無稽的,但是,作為傳奇故事看,卻有其意趣。 再者,由於上述種種,我們應該從「故事」的角度去推測:楊貴妃是否不死于馬嵬坡?是否能東渡日本? 從史書的縫隙中找線索,這兩者都有可能——故事性的可能,不是歷史的考據。 首先,楊貴妃不死于馬嵬的可能性很大。 綜合舊、新兩唐書及實錄與通鑒等記載,馬嵬之變的經過如下:第一階段:唐天寶十五載六月辛卯(初九),安祿山部眾攻陷潼關。 ——按:唐天寶十五載七月,李亨奪權,即位于靈武,改元至德,因此,天寶十五載又稱至德元載。 潼關失守,河東、華陰、馮翊、上洛等城防禦使、兵吏皆逃散,是夜,長安城即因「平安火」不至而知事態嚴重——「平安火」是唐代一種通訊方法,每三十裡設戍所,每日暮,放煙一炸,報告平安,下戍所見前戍所舉煙,便隨之而舉,如此,在很短促的時間內,訊息即可傳數十裡。 六月初十日,皇帝知大事不妙,上朝之前,密召宰相楊國忠議事,決定出奔。繼而上朝,百官惶惶,對時事皆無所指陳,在緊張中的朝會,毫無結果而散。 此日,宮中已秘密從事出奔的準備。 六月十一日,宮中在準備出奔中觀望,而朝中則已大亂,楊貴妃的姊妹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入宮,與皇帝相見,商量出奔巴蜀之事。由於楊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因而楊國忠力主赴蜀。是日下午,市中已亂,有人逃難。 次日(六月十二),不敢在朝中宣佈出奔之事,反而揚言禦親征,自然,官員對此是不會相信的,因為哥舒翰在潼關的大軍二十萬人已崩潰,長安及近郊已無可戰之兵,皇帝不可能親征也。 其次,皇帝發表了人事命令,以京兆尹(以現在官名,即長安市長)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京兆少尹崔光遠升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將軍邊令誠,掌宮闈管鑰,並命劍南節度大使穎王李璬赴鎮,令本道預備接待皇帝西奔。 ——在此,尚有一項不同的記載,舊、新唐書及實錄等皆言奔蜀出於楊國忠之謀。但《幸蜀記》文則稱:楊國忠力主堅守都城勿逃,宰臣韋見素主逃亡,與之力爭。並且爭執甚烈,韋見素還說出楊國忠通敵,所以不願皇帝走云云。最後,皇帝接納韋見素的意見逃蜀。(楊國忠通敵之說,絕對無稽,因安祿山起兵,以誅楊國忠為號召,楊國忠絕無通敵可能。《幸蜀記》此說,應不可靠。) 十二日傍晚前,皇帝自南內(興慶宮)移居北內——唐皇宮以太極宮(最舊),稱西內,大明宮稱東內(為主要宮城;大典、大朝皆在大明宮宮城),北內,在地方上應是玄武門西內苑禁區;不過,唐玄宗在位的中後一段時期,以興慶宮為起居,大明宮在興慶宮之北,因此,移居北內,也可能是入居大明宮,因為興慶宮獨立孤處在市區中間,安全防衛不及其它宮城,所以移居,是為了安全。 移居後,皇帝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調雙禁軍,厚賜錢帛,並選了九百匹馬。 ——這些事,都是在宮城內秘密進行的。 六月十三日(乙未)黎明前,大唐天子與東宮城之內的皇子皇孫、部分嬪妃以及楊貴妃與其姊妹、親近宦臣、宮人,以及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等,悄悄出延秋門而逃。 ——按:長安城九門,東三門曰:通化、春明、延興;南三門曰:啟夏、明德、安化;西三門曰:開遠、金光、延平。 其北為皇城,越皇城而北向為宮城。皇城東南西共七門,北面通宮城三門,宮城北通西苑、禁苑,為定武門、重玄門,定武門即前時之玄武門。延秋門之名不見於呂大防長安城圖,永樂大典及程大昌宮城圖亦闕其名,僅李好文《唐三苑圖》志之,延秋門實在是唐宮城之外,並在西內苑之外,為西北宮外禁區的外苑城門,其地為漢時古宮城所在,亦即漢未央宮之西城,此西邊牆城,自北而南,有三門,曰:雍門、直城門、延秋門。 皇帝一行人黎明時從延秋門禁區逃出,則前夕之移居北內,當是住玄武門禁軍中,非如前人所謂住大明宮也。 我特別指明逃走的地方,是為著這次逃亡是極秘密的,也不道德的。皇帝逃跑,連住在宮城以外的皇族諸王及皇族百官,皆不通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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