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夏完淳 | 上頁 下頁
三一


  完淳被秘密地解往南京。當時他的好友,曾在明朝被農民起義軍滅亡時與之一起組織「少年得朋會」的杜登春正在虎丘石佛寺讀書,對此一無所知。一天,他乘涼散步,將至憨憨泉時,忽然見到一個小和尚模樣的人和數名穿青衣的人在泉邊汲水而飲。他遙望那小和尚,越看越像完淳,上前一看,竟果然是他!急忙詢問,完淳告訴他:「我已被縛上道,身無分文,你若有,請給我一點。」原來邊上的人就是押解他的差人。杜登春心如刀絞,忙從囊中掏出所有的錢遞給完淳,送他登舟。旁邊一個差官覺得杜登春也像同謀,就兇神惡煞地詢問他的名字。杜登春小心地告訴他,自己家與完淳家是世交,並說:「天氣漸涼,他衣服單薄,我為他帶一點買衣服的錢,對你也未嘗無益,何必這麼生氣呢?」差官啞口無言。

  於是杜登春又叫了酒菜請他們吃飯,得以再與完淳敘說幾句,以示永別。完淳當場口吟一首詩贈給他:「竹馬交情十五年,飄零湖海更誰憐。知心獨吊要離墓,亡命難尋少伯船。山鬼未回江上夢,楚囚一去草如煙。高堂弱息憑君在,極目鄉關思惘然。」又說:「此一去我是絕不能再回來了,媳婦錢氏已有身孕,如果是男孩,就讓他做你未來的女婿,是女孩,就做你未來的兒媳吧。如果孩子不能成活,就讓我家絕後好了,千萬囑咐他們不可抱養個孩子來隨便立後,以免辱沒了我夏家的清操,此事就賴你為我操持了。」

  杜登春望著一去不復返的朋友,淚如雨下,完淳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心志已決,不會再為那些牽連自己的凡事而再回首掛念了。

  船到江寧,完淳望見隱隱的鐘山,不覺仰天大笑:「我得歸骨于高皇帝(指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孝陵,千載無恨!」

  完淳被押解進金陵城後,竟見到了先自己被捕的岳父。翁婿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不覺又喜又悲。他們這一行被抓的重犯由洪承疇親自審問,完淳在堂上不跪不拜,決心一死。洪承疇老早就聽說了他是江南有名的神童,今日見他這般年輕,卻有如此傲骨,不覺想殺殺他的銳氣,便說:「你這樣大的小孩子懂得什麼道理,怎麼會起兵造反呢?恐怕是誤入賊營吧。好好回去讀書,不要再與朝廷作對,將來我自會提拔你的。」完淳厲聲說:「我雖小,也常常聽大人說本朝有一位大忠臣洪亨九(洪承疇的號)先生是一位人傑,在當年和清軍作戰時為國捐軀,血濺章渠,先皇帝(指崇禎)親自為他追悼,此事感動天地。我常常敬慕他的忠烈,年紀雖小,卻也要學他殺身報國,豈可以因年紀小而退避!」洪承疇聽了,頓時滿面通紅,完淳所說的追悼確有其事,但當時崇禎皇帝及全國百姓並不知他並未戰死,而是最終投降了清軍。今日完淳舊話重提,引得在場眾位義士無不義憤填膺。

  邊上的守衛告訴完淳:「坐在上面的這位元帥就是你提到的洪經略啊。」

  完淳故意怒斥:「亨九先生為國捐軀已經很多年了,天下人沒有不知道的,連皇帝都曾親自為他設祭壇,群臣都為之流淚。他是什麼人,竟敢偽託洪先生的英名來玷污他的靈魂!怎麼敢在這裡冒充!」

  一時間眾人皆暗自偷笑,洪承疇神色沮喪,啞口無言,只得命人趕快把他們推出斬首。

  完淳意氣從容地走出公堂,一如平時。岳父錢彥林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看著還這麼年輕的女婿,想起苦命的女兒,心頭不忍,悄悄對他說:「你還年少,不應該和我們一起死啊。」完淳微微一笑:「甯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丈人何相待之薄耶!」

  即怪岳父對自己相期太薄,自己以和岳父同死為榮,只願早點殺身成仁。錢彥林輕歎一聲:「只是可憐了我那秦篆女兒了」完淳沉默一下,說:「我已有書留給她,也許姐姐能看在姐弟一場的情面上替我照顧她們母子。」錢彥林也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握了一下女婿的手。完淳也握緊岳父的手,和他深情對望,莊嚴地說:「今生已矣,來世為期;萬歲千秋,不銷義魂;九天八表,永曆英魂。」

  這時杜登春和另一個好友沈羽霄也匆匆趕來金陵,為完淳送行。他們正在向人打聽這批解到金陵的囚犯的下落,忽然聽見路邊有敲鑼開道聲,擠在人群裡一看,才知道是完淳一行被押赴刑場正法。他含著熱淚親眼看見完淳在威逼下堅決不跪,劊子手便用刀架在他的喉嚨上,將他的喉管割斷。一代少年英雄夏完淳就這樣站著死在了刑場上,那噴薄而出的鮮血,滾燙的鮮血潺潺地流淌在這片他熱愛的土地上,化作朵朵血花。

  完淳在被押解南京的途中、獄中寫了不少詩歌,被後人編纂為他最後的一個集子《南冠草》。這些詩歌是在「家仇未報,臣功未成,志重泉,流恨千古」

  的悲壯蒼涼、遺憾抱恨心情下寫成的,因此在其詩歌集中也最動人心魄。除了上面提到過的《別雲間》、《細林野哭》等外,還有寫給母親的《拜辭家恭人》和寫給妻子的《寄內》以及寫給姐姐與外甥的《寄荊隱女兄兼武功侯甥》等。一方面表達了對親人不忍割捨的深情,一方面也對後起一代如外甥侯檠者寄予了無限熱望。

  除此之外,他又專門寫了《獄中上母書》和《遺夫人書》,向兩位母親及妻子作了詳細的交代。其《獄中上母書》感情真摯,一字一淚,開頭就是「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

  陳述自父親去世後,兩易春秋,自己「艱辛歷盡」,本圖複見天日,以報大仇,卻奈何「天不佑我」,表現了極度的遺憾。兩年來,他到處奔波,使得「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而自己死後,「哀哀八口,何以為生!」對兩位母親深感愧疚。血淚之情,力透紙背。

  對自己名義上的母親,已經削髮出家的嫡母盛氏,他滿懷深情地回憶了當自己小時,她是怎樣細緻地關心自己的冷暖,教習自己詩書的動人場景。然而大恩未酬,自己就要「溘然先從九京」了,只得將她託付給姐姐照顧。對生母陸氏,他的心情則更加複雜。

  封建社會等級觀念極其嚴重,男孩應視父親的正房為正式的母親,而對作為父親偏房的生身母親只能喊「娘」,有些家庭甚至不允許他們密切往來。作為書香門第的公子,完淳自然明白這點,也必須遵循這點,但對身世可憐,地位低下的生母,他從小就滿懷歉疚與熱愛相混雜的複雜感情,這種感情在他即將赴死時也表現得更加明顯。因此,這封書信其實是同時寫給兩位母親的。在信中,他將生母與嫡母並提,稱呼她們是「雙慈在堂」,又鄭重地將生母託付給她親生的女兒,自己的妹妹惠吉扶養,暗暗希望她能在女兒女婿那裡得到新的安慰,忘卻失子的痛苦。

  在書信裡,他又一次闡明了曾對杜登春說過的話,即如果妻子這胎不是男孩,也千萬不要從夏家近支中找一個孩子來作為後人。本來國已破敗,家也凋零,有沒有後代已不太重要,如果老天真的有意讓他絕後,還不如就此斷絕香火,以保證夏家的清名。等到國家光復的那一天,自然會有人想起他們,祭奠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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