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夏完淳 | 上頁 下頁
一三


  夏允彝在思考,他的家人也在深深思考著,在這個多事之秋年代的十字路口上何去何從。守寡的女兒淑吉聞訊,急忙趕回娘家。一進門,就看見跟隨了夏家幾十年的老僕夏順正在默默地打掃院子。正是盛夏時節,大自然的節氣不隨著政治氣候的改變而改變,照樣在履行著自己的職責。院子裡月季花開得正盛,牆根下的書帶草搖曳著,在灰白色的牆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知了在憂心忡忡地叫著,可院裡卻籠罩一片與季節不符的寂寞、蕭殺的氣氛。平日裡笑聲朗朗的回廊、書房此時卻靜得像水一樣沒有波紋。淑吉的心頭一緊,這和自己在嘉定的婆家何其相似啊。她悄悄地問夏順:「老爺呢?」夏順一見大小姐回來了,頓時欣喜萬分,急忙放下掃帚,往後面一指:「和公子在後花園裡。您快看看去吧!」

  淑吉匆匆趕到後花園。一進門,就看見父親日漸消瘦的身影正立在那株已凋謝了的老梅旁,背微駝著,頭髮已幾乎全白了。13歲的夏完淳背對她站在那兒,正在向父親進言:「爹,只要到了金陵,憑你的威望,你的智謀,我想一定會大有作為。江南同仁們的希望,就寄託在你身上了。昨天不是有許多叔伯勸你效法祁彪佳祁大人,做一次奮鬥嗎?爹,現在史大人已被趕到了揚州,朝中奸人當道,大家都在看著你,不要灰心,我們還有希望啊!」夏允彝似有所動,但又忽然苦笑一下:「爹,老了!」

  「爹!」淑吉和完淳姐弟同時叫了一聲。淑吉奔過去,輕聲說:「弟弟,不要逼爹,爹到底見過許多風浪,他的想法應該比咱們成熟。」夏允彝側過臉來,慈祥地望望女兒,說:「淑吉,你的想法如何呢?」

  淑吉沉思了一下。夏允彝一向以「有片善,稱之不容口」來對待年輕人,便是對自己的兒女也不例外。

  淑吉姐弟從小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和睦民主的家庭裡,因此對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也敢於把意見拿出來和別人一起爭論,即使是對長輩也不例外。此刻,她明白,父親絕不是在敷衍,而是真正想聽到自己——夏家長女的意見。她清清嗓子,看看凝視自己的父親與弟弟,開口道:「爹,眼下國勢如此,我知道你的心思,為了救國,每個有點良知的士人都恨不得獻出自己的血,自己的生命。我公爹的心思,又何嘗不與你一樣?但是,此事關係個人名節是小,關係救國大業是大。如若阮、馬等人借你名頭欺騙天下之人,繼續為非作歹,爹爹到時不是也成了有理說不清的為虎作倀之人?」

  「姐姐!」完淳驚異地叫了一聲。

  淑吉又繼續說下去:「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晉元帝時,僕射周與王導交情很深。王導堂兄王敦于永昌元年攻入建業,以舊怨殺周。事前曾告訴王導,王導沒有表態。後王導得知周曾多次在元帝面前為王敦謀反事替自己辯護,於是痛哭說:「吾雖不殺伯仁(周的字),伯仁卻因我而死。」),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實在太多了。爹,我這次來,公爹及叔父一再叮囑,讓我告訴您,雖說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大義,但卻不一定明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爹不要這樣急,應該再好好想一想。如果史大人還在朝中執掌大權,爹出去輔助他重複河山,這就是天大的好事,青史留名的義舉。雖然祖母孝期未滿,但她老人家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但眼下朝中君相失德,必敗無疑,如果爹現在出去任職,祖母她老人家也會不安心的!」說到這兒,她又轉向完淳:「弟弟血氣方剛,恨不得立時收復中原,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凡事不是憑一個『勇』字就能解決的。弟弟聰明過人,當能知其中的道理。」

  花園裡一片寂靜。此時殘陽接月,晚霞四起,孤鶩驚飛,池塘裡那初綻的荷葉托傘下,一片紅光悄悄地泛起,抬頭望去,月色已浮在了天際,映在了水波的淺紅皺褶裡,也映在了淑吉那張清秀的臉上。

  夏家父子都用一種新的目光看著淑吉那平靜而睿智的眼睛。夏允彝的眼中,含著欣慰與幸福,夏完淳則是敬重、慚愧有加。姐姐那張被晚霞染紅的臉,此刻就像一朵半開的荷花,那樣平靜,那樣脫俗,又像天邊的一彎明月,雖不是豐滿如輪,卻清奇淡雅,有一種智慧的光芒,讓人燥熱的心得以安寧,讓人沸騰的情緒得以平靜。能有這樣一個既多才,又多智的姐姐,完淳何幸啊!

  夏允彝看看一對兒女,輕聲說:「淑吉說得對,我的決心下定了。」

  一直悄悄地依在花園門口,擔憂地凝望他們的盛氏夫人臉上也綻開了如釋重負般的笑容。

  第二天,夏允彝就以母喪終制為由婉拒了考功主事的職務,馬、阮一夥大為惱怒。此刻清軍正在攻擊農民軍,無暇南顧,對向他們乞憐的南明小朝廷也暫時放任,閹黨之流便在忙著向清廷稱臣的同時,大肆迫害東林黨人,恢復特務機構。不但把投奔過農民軍的東林人士都處以死刑,而且還要把複社知名人士如吳應箕、侯方域等加以逮捕,並炮製了一本黑名單,指東林為蝗,複社為蝻,因此起名為《蝗蝻錄》,想把東林和複社的人士一網打盡,而且閹黨又要炮製罪證,誣陷正直的朝野人士與逃難到南方的另一個明朝宗室,明神宗的侄兒潞王有染,一時弄得人人自危。

  對於和複社性質相似的幾社人員,當然也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幾社領袖夏允彝這時又偏偏「不識時務」,與他們作對,因此處境岌岌可危。他們的髒水自然也潑到了允彝的頭上。為了示意自己無心入政,躲開這幫人的糾纏,夏允彝帶領家人到昆山腳下隱居起來,靜候世態發展。誰知他們還不放過,又對他進行莫須有的誣陷,借傀儡皇帝的手降了他的官職,並圖謀進行更大的迫害。在冰冷殘酷、令人痛心的現實面前,夏允彝歎息道:「天下事至於此,不盡小人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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