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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這一系列的問題困繞著他,使他疑慮重重,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他有一種茅塞頓開、豁然開朗的感覺。我為何不求助於「神靈」呢?我每一次逢凶化吉、有驚無險不都是神靈的啟迪嗎?我每一次的柳暗花明,不都是佛祖的保佑嗎?他渾身似乎突然間增添了無窮的力量,站起身來走出「寢宮」,推開了「佛堂」的房門。

  這是一間約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墨綠色的擰花裝飾著四壁,天棚上懸掛著罩有乳白色玻璃的圓型大吊燈,地上鋪著淺綠色的純羊毛地毯,房間的正面空蕩蕩的,房間的西北角放置著一幕黑色烤漆屏風。屏風後的供桌上,放著「佛龕」,供著幾尊用明黃色絲綢遮蓋著的金佛像(當然,這裡供奉的佛像,不經溥儀特許,任何人不准隨意揭開)。整個「佛堂」在暗淡的燈光下,給人一種陰森和神秘之感,甚至是一種恐懼感。然而,這裡卻是溥儀的希望之所在,給他帶來的是一種安慰。溥儀進入「佛堂」,來到供桌前,整了整衣服,用那蒼白的手理了理頭髮,虔誠地雙膝跪在黃色的鋪墊上,合掌入靜,口中不停地念誦著佛號,乞求神靈保佑。

  「大慈大悲的佛祖啊,法力無邊的佛祖啊,賜朕以吉祥,賜朕以力量,保佑朕平安遷都,朕將使面前香火旺盛。佛祖啊,朕一生多災多難,多虧佛祖保佑,每次總能逢凶化吉,遇坎成坦,但願朕的這次遷都也能一帆風順,免遭磨難……佛祖啊……阿彌陀佛……」

  正在溥儀漸入佳境之時,忽然,外號「嚴胖子」的司房隨侍嚴桐江神色慌張,氣喘吁吁地冒著「大不敬罪」,手拎著德國造的鋥亮的二十響駁殼槍闖進「佛堂」:「老爺子,老爺子,大事不好了,從『同德門』那邊來了四、五名手端『三八式』長槍的日本兵,兇神惡煞地向這邊走來,恐怕……」

  正在合掌入靜的佛徒溥儀,聽了嚴桐江的報告,嚇得面如土色,慌忙從那明黃色的鋪墊上蹦了起來,不知是突然之間佛祖給增添了無窮的膽量,還是虛張聲勢。

  「什麼,什麼,日本兵竟敢闖入我帝宮?反了的、反了的,走,嚴胖子,去看個究竟!」情急之中的溥儀撕下了皇帝的尊嚴,和常人一樣地喊起了嚴桐江的外號。

  溥儀邊說邊跟在嚴桐江後面朝樓梯口奔去。他們來到樓梯的轉彎處,溥儀停了下來,將手插進了槍袋。

  「嚴胖子,打開窗戶。」

  「嗻。」

  嚴桐江奉命打開窗戶。溥儀站在打開了的窗口前向「中和門」方向望去。真乃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果然見有四、五名日本兵端著「三八」式長槍朝「內廷」走來。溥儀見狀,大驚失色,腦海中立刻映出吉岡那猙獰的面目。

  「莫非,莫非,莫非這幾名日本人是要來殺害朕,殺人滅口……莫非日本人也要讓我做汪精衛第二。」

  儘管汪精衛因為製造「銀澱橋事件」和溥儀有殺父之仇,但在投靠日本人上,他們走到了一條賊船上。對於不久前在日本治病死去的汪精衛,儘管社會上流傳著汪精衛之死的三種說法,但此時的溥儀還是相信汪精衛是被日本人害死的,目的是殺人滅口。

  溥儀心中這樣想著,不甘束手待斃,不加思索地從袋裡抽出手槍,企圖準備進行最後的抵抗。誰知那幾個行至「中和門」的日本兵,其中一個好像突然發現了樓前的人,先是怔了一下,隨後與幾名日本兵咕嚕幾句,就按原路退去。

  望著漸漸遠去的日本兵,溥儀倒吸了一口涼氣,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將手槍插進袋子,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升起:「在這個時候,日本兵來幹什麼?難道是要來結束我?若是要結束我,那為什麼看見了我又要走開呢?莫非是要把我扔下?果真如此,我又該怎麼辦呢?我和誰商量呢?誰能為我拿個主意呢?」

  他越想越覺得孤單,從前身邊還有兩位師傅,雖然因為年老而謹小慎微、絮絮叨叨,讓人心煩,但畢竟可以商量個事呀!如今,他們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辭官的辭官,卸甲的卸甲,都拋下我不管了,我該怎麼辦呢?溥儀不禁自言自語出了聲。

  「嗯。」嚴桐江也不自覺地應了聲。

  「嚴胖子。」

  「嗻。」

  「你到勤民樓下的日本憲兵室去問個究竟,那幾個日本兵是什麼的幹活!」

  溥儀吩咐完畢,見嚴胖子離去,自己拾級而上來到緝熙樓的寢宮,抄起電話直要吉岡的官邸。

  「吉岡嗎?」

  「是,是我,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那幾個日本兵是怎麼回事?」溥儀不無惱怒地問道。

  「噢,噢,」吉岡並不直接回答溥儀,「皇帝陛下,『遷都』計劃仍然按照『御前會議』的決定行事,陛下在十一日晚必須離開『新京』。」吉岡加重了語氣。

  「至於那幾個日本兵嗎?」吉岡有點輕描淡寫他說。「那幾個日本兵是奉『祭祀府』總裁橋本虎之助的命令,前去保護建國神廟。他們走錯了路,誤入了皇宮,遺憾!」吉岡沒有更多的解釋,就掛上了電話。

  當然,吉岡的解釋沒有完全,那幾個日本兵不僅負有保護建國神廟的使命,他們還要待滿洲國皇帝及要員撤走後,將廟縱火焚毀,藉以銷毀日本侵華的罪證。

  聽了吉岡的解釋,方知是一場虛驚。這時,溥儀想起自己整整一天沒有進膳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他用腳踩響了「寢宮」地毯下安置的警鈴。

  此時,溥儀最為信賴的隨侍李國雄正在「中和門」左邊的侍房裡,聽到溥儀的傳呼的電鈴聲,便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溥儀的「寢宮」。

  「老爺子,您有何事吩咐奴才?」

  「李國雄,傳膳。」

  「傳膳?」

  「怎麼?遷都就不吃飯了嗎?我已整整一天沒吃飯了!」

  「不,不。」

  「那怎麼了?」

  「是,是這樣的,老爺子,宮廷中的雜役和勤務班的人,該走的走了,該跑的跑了,該遣的遣了,中、西膳房的廚子們都溜光了。」

  「什麼?都溜光了?」溥儀不禁驚愕,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難以名狀的痛楚,他不由自主地嘮叨:「敗象,敗象啊!去為朕隨便弄點吃的吧。」

  李國雄自從十三歲進入紫禁城當上了隨侍,由於他的聰明、伶俐、機警、忠誠、善於察言觀色、拍馬逢迎。深得溥儀的信任和重用。李國雄不僅對溥儀的脾氣稟性了如指掌,喜樂愛好胸中有教,而且連溥儀的每一個舉動也能領會其中的含義。近日來,李國雄見溥儀的性情煩燥,食不甘味,席不暇暖,就從「同德殿」的點心庫中不動聲色地弄回僅剩下的幾匣子餅乾,除了從中拿出幾封留給自己和老婆孩子食用外,其餘的總是帶在身邊,免得溥儀需要進膳時措手不及。當聽到溥儀的隨意弄點吃的吩咐後,李國雄隨即從身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餅乾,雙手捧著送到了溥儀的面前。

  「老爺子,奴才在點心庫見找到了幾匣子餅乾,請老爺子將就點,墊墊饑吧,如若不中,奴才再另想辦法。」

  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中不中」的,溥儀接過餅乾,狼吞虎嚥地嚼了起來,真比當年「老佛爺」西逃途中吃的那豆麵窩窩頭還要香上十倍啊!

  真乃是人到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想當初,這位堂堂的「康德皇帝」,他最講究『進膳』的排場,用的是繪著龍紋的外塗明黃色的瓷銀器,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液瓊漿,其排場比起昔日的「老佛爺」慈禧太后絲毫也不遜色,而在今天這種境況下,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但他嘴裡嚼著又幹又澀的餅乾,心裡也特別不是滋味。他胡亂的吃了一氣,勉強填飽了肚子,便將剩下的半封餅乾扔給了李國雄,便習慣性地將手伸向面前的長條茶几上,但卻摸了個空。

  就在這時,眼明手快的李國雄變魔術般地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精製「555」牌香煙。

  「老爺子,給。」李國雄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溥儀,並幫助溥儀點燃了香煙。

  點燃了香煙,溥儀似乎不經意地望瞭望李國雄,臉上露出了讓人難以覺察的一點笑意,但隨即轉了過去,踱步走向穿衣鏡。穿衣鏡中映出了他那清瘦憔悴的面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向鏡子中的「自己」吐去,隨之長歎了一聲:「嗨!古人雲: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如今已三十有九,而立之年已過,不惑之年將臨。而如今又要顛沛流離,輾轉他鄉,不知日後將歸巢何處,此乃終生之大不幸矣!」

  溥儀在寢宮中焦燥地來回踱著,不知不覺地來到書房——「無逸齋」,推開房門一看,齋中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往日的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滿齋的翰墨氣息,眼睛逐漸適應以後,他借著寢宮投來的一縷微弱燈光,只見屋內地板上放置著好幾個已經捆好的書,箱旁扔著一本線裝的黃皮書箱。他走進書房,伸手打開了那精製的雙泡落地燈,抬起書來,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簾,「大清宣宗成皇帝實錄」。頓時,他的拿書的手像觸了電一般,開始顫抖了,他那顆心像針紮一般,隱痛又一次萌發出來。「難道……難道……」他強抑著溢滿限眶的淚水,而這流進心底的淚水又在激蕩著,強烈地衝擊著他那顆被「仟悔」所撕裂的心。他突然雙膝跪在地上,將書高高地舉過頭頂,「懺悔」的淚水終於從他那清瘦的面頰上滾了下來。

  又是一夜的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和衣而臥的溥儀迎來了他在「新京」做滿洲國皇帝的最後一大,這也是山田給予的「寬限三大」的最後一日。這天清晨,人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懸掛在關東軍司令部門前的菊形紋章消失了,這便是歷史性的大潰逃開始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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