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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當然有。它的履帶可以炸斷,它上面的蓋子也能打開。」

  「但是等到靠近它,早已命歸黃泉了。這種東西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飛機,它可以往下扔炸彈,也可以用機槍掃射。」

  「別講了,這個我知道。」

  「皇上,一個國家要強大,要不被人欺侮,就要有這種東西。」

  溥儀神往起來,他要是擁有這一切,那該是什麼樣子呢?

  溥儀正在出神,莊士敦給他一包糖果,糖果的紙張絢麗多彩,上面印的圖案非常精美。而剝開紙後,更讓人驚奇,各種形狀都有,特別是一種透明的糖果,裡面逐包藏著一點碧綠的細花。

  溥儀把糖果放進嘴裡,香甜滿口,道:「洋人就是聰明。」

  莊士敦道:「這都是中國的教育造成的。中國的學校到現在才開始有各種課程,而在二十年前,則只讀四書五經,怎麼會有發達的工業呢?沒有工業,也就落後了。這小小的糖果,要製成它,須有很多的知識,比如這盛糖果的輕鐵盒子,沒有冶煉及機械製造技術,是造不出來的;這精美的包裝紙,沒有高超的印刷術是印不出來的;而這水果味道,是用化學方法……」

  「停一下,」溥儀打斷了莊士敦的講解,道,「隨我來。」

  莊士敦疑惑地跟著他。溥儀來到院中的檜柏樹前,放了一塊糖果在樹根旁,一會兒,螞蟻滾成了疙瘩。

  「連螞蟻也愛吃這樣東西。」

  莊士敦笑道:「那當然,這是現代文明的產物。」

  忽然,溥儀問道:「莊師傅,蚯蚓怎麼分公母?」

  莊士敦道:「若在英國的中學,這是要學習的一種知識,蚯蚓是雌雄一體的,非常特殊。」

  溥儀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很傷心。莊士敦感到莫明其妙,道:「皇上這是怎麼了?」

  溥儀便介紹了他當初養蚯蚓而被制止的事。

  「在西方,你會成為生物學家的。不能成為達爾文,也能成為布封。」

  「他們是誰?」溥儀擦乾淚問。

  「這個以後再說。中國,除了修身、治國、平天下外,一切其他的知識都被壓抑了。而修身,則是服從專制,盲目地崇拜專制;治國,則把國家和皇帝混為一談,愛國也就成了愛皇帝,忠於專制政府;平天下,也就是自己獲取最高的權力——這是帝王,或替帝王打天下,自己取得更高的特權。在你們國家,帝王學習的知識被限定死了,就是普通的人,其所謂的建功立業之『功業』,也就是幫助專制統治而獲取的特權。權力高於一切,權力奴役一切。皇上,其實,人生可以有很多追求的。」

  「可是我能追求什麼呢?」

  莊士敦一時語塞。

  溥儀道:「我和其他師傅說一下,明天放假,你到養心殿來,帶一些你的雜誌——特別是畫報。」

  這還是莊士敦第一次到養心殿,太監把他引到養心殿后殿,他大吃一驚,見溥儀還在那裡貪婪地看著報紙,對莊士敦的到來毫不察覺,對太監的屢次奏報聽而不聞。偌大的房間,裡面全是報紙,有中國的,外國的;有上海的、天津的、北京的,也有廣州的、長沙的,洛陽的;有教會的,也有租界的;有政治的,也有文學的、商務的。

  莊士敦問身邊的太監道:「皇上天天在養心殿做什麼?就埋在這些報紙堆裡嗎?」

  「是的,萬歲爺除了看報紙,就是喂狗,逗狗。」

  「是嗎?他逗狗我倒沒有見到過。」

  太監道:「自從主子及王爺不讓萬歲爺養蚯蚓、蛐蛐,萬歲爺就逗駱駝和狗。」

  「為什麼他們不再管皇上了呢?」

  「這個,莊師傅有所不知。咱大清朝從關外人關內,靠的是馬上得天下,而勇武的體格習性,來自狩獵。在前代許多皇帝、特別是康乾時代,特別注重打獵,以此訓練八旗子弟。對皇室子弟,要求的更嚴格,都是嚴旨讓他們練習鞍馬,不廢狩獵。所以,至今宮中還有許多馬匹及駱駝,至於狗,也是打獵必備的。玩狗是祖宗留下的傳統,所以老爺子如今無論怎樣玩,也沒人過問。」

  莊士敦道:「滿清尚獵的風習我是知道的,至於養狗我倒是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在這養心殿裡還養著狗——多嗎?」

  「一百條多一點。」

  「什麼!」

  莊士敦大吃一驚,他原以為充其量也就十幾頭罷了,沒想到竟有一百多條。

  「莊師傅來了。」溥儀從報紙堆裡站起身來,「莊師傅,你剛才喊什麼?」

  「臣並沒有喊什麼呀——噢,是我驚訝於剛才這位太監所說的皇上養狗的事。」

  溥儀道:「養狗和養鳥是旗人的嗜好,待會兒我帶莊師傅去看看。」

  「平時這些狗不放出來嗎?」

  「放出來。平時我帶他到養心殿外時,莊師傅已出宮回家了。今天在養心殿,因為莊師傅要來,怕嚇著你,特意讓圈起來了。平時這後殿,從走廊到臥房到這書房,都滿滿的。」

  莊士敦道:「皇上剛才看的是什麼?」

  「我已看了好幾份了。莊師傅,你看這一份——」

  莊師傅見這是一張《字林西報》,皇上指的那段文字是一位傳教士記者寫的關於中國極西部甘肅省的形勢報道——

  「捐稅增加,官員的腐敗,促使人民渴望恢復清朝的統治。他們認為,儘管清朝的統治不好,但民國要比它壞十倍。我們不僅在這個偏遠的角落聽到了對清朝的懷念之辭,在其他省份,我們也瞭解到,那裡仍然存在著希望清朝得以重建的情緒。」

  溥儀原以為莊士敦會顯出高興的神情,沒想到莊士敦會把報紙放在旁,臉上盡是不安的情色。

  「莊師傅不同意報上的看法嗎?」

  莊士敦看著溥儀,盯了他好一會兒,才說道:「皇上,你看過《新青年》、《改造》、《曙光》上的文章嗎?皇上知道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這些人物嗎?」

  「這些人是新文化的提倡者,我看過胡適的詩,李大釗的關於俄國的文章及陳獨秀對中國傳統的批判和對現實的分析。」

  「皇上看出什麼來了?」

  溥儀笑道:「我記得有人問胡適:『青年中國需要無政府,老年中國需要君主制,這種說法是否準確?』胡適答:『無論哪個中國,都需要『太監』。」說罷溥儀大笑起來。

  莊士敦道:「這些人提倡的東西,肯定會對未來的中國有很大的影響,皇上應多思想一下這些人的觀點。」

  溥儀道:「那當然。」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拿起一份報紙道:「這是《曙光》,是他們的報紙,莊師傅看看上面的文章。」

  莊師傅接過報紙,見皇上用朱筆描下的部分寫道:「中國農民十之八九不識字,愚蠢得和鹿豕一樣,真是可憐。什麼自由、權利、政治,他們哪裡懂得?他們就曉得把錢糧納上,一邊過他的苟且日子罷了。有時遇見城中人還要問問:『宣統皇帝如何?』『現在是哪一個坐在皇宮裡?』往往也歎息痛恨地說:『這樣年頭怎麼得了!等出了真龍天子就好了!』

  「你想,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張勳復辟,才能得農民們的心;只有張勳招義勇兵,他們還踴躍上前。若是給他們讀什麼新思想,哪還能夠理會?所以我們要想種種社會運動都得農民的援助,就要先促起他們的覺悟。」

  莊士敦放下報紙,見溥儀正得意地微笑著看他。

  「皇上,你看到這樣的文章很得意嗎?」

  「當然。」

  「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只是在宮裡做著皇上,很遙遠的人也在想念我,仍稱我為皇上,仍把我當成皇上。」

  莊士敦站起來,走到皇上面前道:「臣沒有想到皇上會這麼看這種報道,皇上應看到那最後一句話:『所以我們要想種種社會運動都得農民的幫助,就要先促起他們的覺悟。』新文化的倡導者們已經向農民們灌輸民主、科學的思想,他們是要改變農民的思想,這一點皇上沒有看到,卻看到了自己仍在農民的心目中,皇上這樣看問題,不是很可怕嗎?這樣,皇上會很危險的,會一步一步地走向對自己不利的境地。」

  溥儀的臉上早沒有了笑容,面色慘白,瞳孔突出,雙手在不住地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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