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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不是!絕對不是!但也絕不是反對共和。相反,就中國的現在的情形來說,倒是君主制——君主立憲制更受到人民的歡迎。」

  溥儀的眼睛瞪得很大,很亮,他神情專注,道:「我想聽你詳細地解釋一下。」

  莊士敦覺得,這個困在紫禁城裡的羽毛未豐的龍,其精神世界裡,仍然是他的復辟的夢想,也許在理智的世界裡他覺得復辟的可能很渺茫,但絕不會放棄,絕不會甘心沉蟄於這高牆圍困的宮內。莊士敦覺得,這種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只是為復辟而活著,或是認為復辟必然能成功,那麼,對於眼前的這個學生,這個十四五歲的皇上來說,復辟成功與否,都是悲劇,於是莊士敦道:「人們對君主制的感情,並沒有像目前輿論界所說的那麼深厚;人們並非真正地歡迎君主制。人們現在對共和制的不滿,是因為從君主制向共和制的轉變,遭到了災難性的失敗。人民大眾所渴望的,是一個像樣的政府。大多數有思想的中國人民希望的,是一個穩定的政府。它應該有足夠的力量,根除那些現在正出沒於中國各地的武裝強盜團夥;它應該有足夠的勇氣,遣散或者控制駐各省的各種『軍隊』,這些『軍隊』在老百姓看來比土匪更壞;它應該有充分的本領,使國家免遭外國人的糾纏,並把國家從國際財閥的暴虐壓榨下拯救出來;它應該有充分的誠意,監督其官員忠實可靠地盡職盡責,並制止他們用腐敗墮落的手段損公肥私。我認為,今日中國人民所傾心關注的問題,並不是『要共和制還是君主制』的問題。他們會謝天謝地地接受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這個政府表明自己願意並有能力進行統治。」

  「唉,袁世凱真真正正是個禍國殃民的奸賊。若是南北講和,實行君主立憲;或是武力統一南北而實行君主立憲,都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個樣子。孫文有一句話是對的;不打倒軍閥,則中國一事無成。」

  莊士敦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他難以置信小小年紀的皇上會有這樣的見識——假如不是面對面和他講話的話。

  莊士敦神情莊重地道:「皇上,尊敬的皇帝陛下,若在專制的時代,陛下會成為一個開明的君主;若在立憲時代,陛下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君王。因為陛下的胸襟是開闊的,連孫文這樣的人,皇上也能看出他的優點。」

  溥儀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說,而是又問道:「若是在共和時代,我會怎樣?我難道永遠是一個宮中皇帝?」

  莊士敦道:「這正是我們大家都共同關心的問題。大家都不願意讓皇上只做宮中的皇帝,而和大牆外面的世界處於隔絕的狀態。但是如何走出宮,怎樣走出宮,大家的看法就不同了,甚至是對立的。」

  「我不複位,又怎能走出宮去?」

  莊士敦道:「我也不知道。」

  溥儀對莊士敦以這樣的話結束今天的談話,很感失望,道:「莊士敦師傅,你一向抨擊中國人說話太假,太矯情,如果你有什麼話而不直說,那麼你的形象又是怎樣的?」

  莊士敦呆呆地看了皇上好長時間,道:「有些話還不是說的時候——也許我的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莊士敦的幾十間屋子組成的院落,很像一座清朝遺老的住宅。一進門,在門洞裡可以看見四個紅底黑字的「門封」:一邊是「毓慶宮行走」、「賞坐二人肩輿」;另一邊是「賜頭品頂戴」。「賞穿帶膆貂褂」。

  載濤站在門前,看到這些,對身邊的隨從道:「看到了嗎?這洋人和中國師傅沒有什麼兩樣,他是個洋書呆子,也以皇上的賞賜為榮。」

  這話還沒說完,莊士敦已迎了出來,道:「貝勒爺說的是對的,我被『中化』了。」

  「你現在是不是讓皇上『洋化』呀。」

  「怎麼,有人這樣看嗎?」

  「不要過敏,只是隨便說說。」

  載濤隨莊士敦來到書房,見這五間寬大的書房裡書架直到房頂,書架上擺滿了書,大概有二萬冊的樣子。載濤特別驚訝,道:「早聽說莊師傅一心只在學問上,學貫中西。果然,果然。」

  「這是我最大的嗜好了。」

  是的,除在宮中教書外,莊士敦剩下的時間,除了必須的應酬外,全是在書房度過的。」

  載濤見莊士敦的書桌上的牆壁上掛一幅巨大的像片,像片上的莊士敦戴頭品頂戴,穿著袍褂,腰間還有帶子。像片的背景是、座別墅,別墅的匾額被特意地突顯出來。匾額上寫著「東靜山齋」四字。

  載濤道:「這樣看來,莊師傅既像隱居的高士,又像朝中的主政大臣。」

  莊士敦笑道:「那匾額上的四個字是皇上親筆題寫的,僅此而已。說是『高士』,我的精神沒有修煉到于自然合一的境界;說是主政大臣,則與事實出入太遠。貝勒爺,你應不折不扣地把我當成皇上的師傅——本來就是這樣,而僅此也就足以自豪了。」

  「看樣子皇上給莊師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是的。貝勒閣下光臨敝舍不只是為了談論我的住處和穿著吧。」

  載濤道:「莊師傅從報紙上也有看到,內亂將起,直系和皖系免不了要打仗,東北和南方的態度又不知怎樣。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我到這裡來,是想請莊師傅和貴國公使說一下,萬一有什麼意外,還請貴國幫助。」

  「我想,這種戰爭,各方都不太可能想到皇上,因為有一個中立的徐世昌總統。不過,我一定會和大使商量此事的。」

  載濤道:「要作到萬無一失。」

  「莊老爺,有人來了。」僕人道。

  「誰?」

  「皇宮中的太監,說是萬歲爺差來的,要面見老爺,親自送給老爺幾件東西。」

  「快讓他進來。」

  太監進來,見濤貝勒也在這裡,忙跪下去:「奴才給貝勒爺請安。」

  載濤道:「你應該先辦萬歲爺的事。」

  「謝貝勒爺教訓奴才。」於是又叩了三個頭,這才起來。

  「萬歲爺賜莊士敦手杖。」太監舉起一把閃亮的手杖。

  見載濤在跟前正看著自己,莊士敦便鞠了三個躬:「謝皇上恩典。」

  接過手杖仔細一看,把手處有機關按紐,莊士敦一旋按組,抽出一把劍。

  太監又道:「萬歲爺賜莊士敦師傅一封信。」

  莊士敦又鞠躬接過。

  太監道:「這劍是萬歲爺叫奴才送來的,萬歲爺還讓奴才告訴莊師傅,授予莊師傅先斬後奏的權力,您可以隨便殺人。」

  太監走後,載濤道:「皇上這是幹什麼?」

  莊士敦笑道:「這是皇上在開玩笑,我們今天談論了專制和立憲的問題——皇上極富幽默感。」

  載濤道:「雖然這只是個玩笑,但我仍然想知道,莊師傅以為,他真的能成為國家的君主而不僅僅是宮中的皇上嗎?」

  莊士敦道:「我非常堅定地認為,目前,這個問題是次要的,甚至是應該把它丟在一邊的。目前最主要的是使皇上擺脫他目前的生活環境。在我看來,皇上所過的那種極為不自然的生活,必定要損害他的身心健康和竭力發展。為著皇上著想,我真誠地希望想出某種辦法,使他能夠生活得更自然,更合理。他雖然是一個帝王——一個宮中的皇上,但他仍然是一個孩子。假如忽視這一事實,尤其是在他正在步入青春期的年齡這一事實被忽視,對皇上來說,後果是極為嚴重的。假如繼續把他作為一個在本質上與一般人根本不同的人來對待,那麼,他作為一個人,幾乎肯定將是失敗的,而且也很難相信,他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君主。假如伴隨他成長的完全是對於王位的憧憬,當他恢復王位的最後一線希望也逐漸消逝時,就很難指望他會有能力在這個世界上發揮一個人的作用。然而,假如他被培養成一個思想解放的愛國者或有教養的上流中國人——一個真正的君子,無論是作為一個君主,還是一名普通的公民,他都將使任何一個歷史要求他扮演的角色為之生輝。所以與其整日地為他做復辟的準備,還不如培養他的能力,保護他的身心健康更重要。沒有能力,即使恢復帝位,情況也可能變糟;而只要具備了能力,他說不定會在競選中獲勝,成為民選的大總統。」

  「莊老師的話真是震聾發聵,可是要改變這皇上的環境,可比登天還難。你懂中國象棋嗎?」

  「懂。」。「象棋中的『帥』和『將』,就是『皇上』的化身,他被一切重重包圍著,他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其實只是一種——出宮,要麼對方的『皇上』和他『對臉』,要麼是殺棋,他自己被殺。可是規則既已定下,誰都沒法改變了。」

  「如果在現實人生中也沒法衝破這種規則,那後果就太可怕了。」

  「莊師傅,我會盡力而為的。」

  第二天,莊士敦帶了一本畫報,在上課之前拿給溥儀看。

  「這太好了!太好了!還有這樣的雜誌!」

  溥儀很快地翻著,幾幅畫面吸引了他。莊士敦見他停止了翻動,問:「皇上看見了什麼?」

  溥儀把畫報攤在桌子上。莊士敦見那上面是坦克、飛機和協約國的戰士的相片,便說:「坦克是用鐵甲鋼板做的,上面那是炮筒,下面還有機槍,跑起來像汽車一樣快,而裡面的人卻很安全,因為沒有什麼炮和槍彈能穿透它。」

  「那麼就沒有辦法對付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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