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①血祭 | 上頁 下頁


  包黃頭布的人進來,手裡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國藩的對面,說:「老先生,吃飽了吧!今天夜裡就請你照樣抄三份。」說罷,將手中的紙展開。曾國藩就著燈火看時,大吃一驚,心撲通撲通地急跳。抄這種告示,今後萬一被人告發,豈不要殺頭滅族嗎!他直瞪瞪地看,頭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黃包布並不理會這些,高喊:「細腳仔,拿紙和筆墨來!再加兩支大蠟燭。」

  剛才送狗肉的童子兵進來,一隻手拿著幾張大白紙、兩支洋蠟燭,另一隻手拿著一支毛筆、一個硯臺,硯臺上還有一塊圓墨。黃包布說:「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後,明早讓你走路。」

  待兵士們走後,曾國藩將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見那上面寫著:

  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領中軍主將東王楊、太平天國右弼又正軍師領前軍主將西王蕭奉天討胡檄嗟爾有眾,明聽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洲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播于四海,妖氛慘于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僕。甚矣,中國之無人也!

  曾國藩讀到這裡,氣憤已極,拍桌罵道:「胡說八道!」再看下面,檄文還長得很,足有千餘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掃了一下結尾部分,見是這樣幾句:

  予興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務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些天誅地滅的賊長毛!」曾國藩憤怒地將告示推向一邊,又罵了一句。

  「大爺,若是我能寫字就好了,我就給他們抄幾份去交差。你老是決不能抄的。」荊七跟著曾國藩久了,也略能識得些字,但卻不能寫。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殺頭了麼?」曾國藩眼中的兩道凶光使荊七害怕。

  「大爺,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脫身呢?」荊七戰戰兢兢地說,「長毛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聽說他們發起怒來,會剝皮抽筋的。」

  曾國藩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微閉雙眼,頹喪地坐在凳上。

  「看來只有裝病一條路。」盤算許久,他才在心裡拿定了主意。

  這時,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國藩看到幾十個長毛打著燈籠火把朝這邊走來,嘰嘰喳喳的,不知說些什麼。快到屋門口,火把燈籠裡走出一個人來。他一腳邁進大門,便高聲問:「誰是韋永富帶來的教書先生?」

  韋永富——纏黃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著曾國藩說:「這個人就是。」又轉過臉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們羅大綱將軍來看你了。」

  曾國藩坐著不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羅大綱,見他年約四十歲,粗黑面皮,身軀健壯,頭纏一塊黃綢包布,身穿一件滿繡大紅牡丹湖綢綠長袍,腰系一條鮮紅寬綢帶,腳上和士兵一樣地穿一雙夾麻草鞋。羅大綱並不計較曾國藩的態度,在他側面坐下來,以洪亮的嗓門說:「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們少禮,你受委屈了。」

  曾國藩心想,這個長毛倒長得這樣英武,說話也還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乾脆不做聲。羅大綱定睛望了曾國藩一眼,說:「老先生,我看你的樣子,是個飽學秀才,我們太平軍中正缺你這樣的人,你留下來吧!我向天王薦舉,你就做我們的劉伯溫、姚廣孝吧!」

  曾國藩心裡冷笑不止,這個長毛「羅將軍」,怕是從戲臺上撿來這兩個人名吧。他想試探一下羅大綱肚子裡究竟有幾多貨色,便開口道:「劉基輔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卻是朱棣篡侄兒位的幫兇,這二人怎能並稱?」

  羅大綱哈哈笑起來,說:「老先生,你也太認真了。劉伯溫、姚廣孝都是有學問、有計謀的好軍師,如何不能並稱?至於是侄兒做皇帝,還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們朱家自己的事,別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個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極有遠見的決策。老先生若是對此有興趣,以後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沒有時間了。」

  曾國藩心想,看來長毛中也有人才,並非個個都是草寇。

  見曾國藩不再說話,羅大綱站起來,準備走了。臨走時,又對曾國藩說:「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幾份告示,明天我們要用。」

  王荊七趕快說:「我們大爺病了,今夜不能抄。」

  羅大綱伸出手來,摸了下曾國藩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便吩咐韋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讓他歇著,叫個醫生來看看,明天我帶他去見天王。老先生有學問,天王一定會重用。」

  說著便帶著兵士們出了門。曾國藩心裡叫苦不已。

  過一會兒,韋永富急匆匆地走進來,板著面孔對王荊七說:「把你背的那個包袱給我!」

  曾國藩和王荊七立時一驚。那包袱裡放的銀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書,那上面載明曾國藩的身分官職,以便沿途州縣按儀禮接待。通常曾國藩都不拿出來,他不願意過多驚動地方長官。這下糟了,讓長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脫身了。王荊七不肯交,但事情來得倉促,現在連藏都無法藏了。韋永富不等王荊七自己交,一把從他身上扯下來,風風火火地走了。主僕二人傻了眼:難道有人認得麼?

  原來,跟著羅大綱進來的一群太平軍中,有一個湘鄉籍士兵粟慶保。十多年前,粟慶保在湘鄉城裡見過曾國藩一面。

  曾國藩當時是新科翰林,從北京回到湘鄉,縣令和城裡一批有頭面的紳士天天輪流宴請。小小的湘鄉縣城,誰不知出了個曾國藩!粟慶保那時正在一個紳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親眼看見曾國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儘管十多年過去了,曾國藩臉上有了皺紋,嘴上留著長長的鬍鬚,身體發福了,但粟慶保仍然能認出。粟慶保將這個發現告訴羅大綱。為了核實清楚,避免誤會,羅大綱叫韋永富將王荊七隨身帶的包袱拿來。

  「清妖頭曾國藩站起來!」一聲炸雷震得曾國藩發懵,他看見韋永富帶著四個手執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個士兵過來,將他的雙手緊緊捆綁著。

  曾國藩出生四十多年來,從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十多年來的官宦生涯,更習慣了人們的恭敬尊重。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在一瞬間裡,他想到不如觸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臉色鐵青,三角眼裡的目光兇狠狠、陰森森。旁邊的荊七也同樣被捆了。

  韋永富將曾國藩押到另一間屋裡。這裡燈火通明,羅大綱殺氣騰騰地坐在上面,見曾國藩進屋,便虎地站起來,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吼道:「你原來是個大清妖頭,險些被你騙了!你不在北京做咸豐的狗官,為何跑到這裡來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國藩想:千萬不能向反賊乞求饒命,大不了一死罷了。這樣一下決心,反倒平靜下來,他緩緩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試江西,為國選才,只因途中聞老母去世之訊,改道回籍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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