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①血祭 | 上頁 下頁


  下河橋離沅江碼頭只有十裡路,半個時辰便到了。來到家門,康福驚呆了。原來自家的三間土牆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鄰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廢墟邊支起一個個棚子。康福問他們,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漲,將這一帶的房屋衝垮不少,弟弟康祿和另外兩個年輕人尋求生路去了。康祿走之前,請鄰居轉告哥哥,說不必為他擔心,兩三年後混出個人樣來再回家。曾國藩見此情景,對康福說:「看來足下一時難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到我家住段時間,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請教棋藝。」

  曾國藩此話,正中康福下懷,便也不推辭,爽快地答應了。當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淩晨,船進入資江,當晚到了益陽。荊七付過船費,打發了船老大。

  為便於沿途與康福談話,也因為連續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腳發麻,曾國藩不坐轎,三人從益陽開始步行回湘鄉。這天中午,來到寧鄉境內嵇茄山腳下。

  走了兩三天的路,曾國藩感到勞累。荊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樹下,有一塊平坦的石板,便對曾國藩說:「大爺,我們在這裡歇息下吧!」曾國藩點點頭。康福說:「大爺,我有個表姐住在這裡不遠,我們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裡吃午飯!」

  曾國藩說:「我已經累了,再說這樣憑空去打擾別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飯鋪,我們到那裡去吃飯。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這樣也好,我到表姐家坐會兒就來。」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國藩主僕二人順著大路向小飯鋪走去。

  這是鄉村馬路邊常見的飯鋪,兩張小桌子,一個店主,一個小夥計。見有人來,店主連忙招呼,小夥計立刻端上兩碗茶來。荊七知道曾國藩向來節儉,也不大多喝酒,便隨便點了三四個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剛吃完飯,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來,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看你老這個模樣,便知是個知書斷文的秀才塾師。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了,店門口連個對聯也沒有,今日就請老先生給小店寫一副,酒飯錢就不要付了,算是對你老的一點酬謝。」

  曾國藩最愛寫對聯,也自認長於此道,友朋親戚之間,幾乎是有求必應,並以此為樂事。今日店主人這樣誠懇,他當然不會敷衍推辭,便笑著說:「好哇!你想要副什麼樣的對聯呢?是想發財,還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見曾國藩滿口答應,很是快活,說:「老先生,小店別的都不想,只想叫別人見了,不好意思向我賒帳就行了。」

  曾國藩大笑起來,說:「就是有副不准賒帳的對聯貼在這裡,他要賒也會賒。」

  店主人憨厚地說:「總要好點。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開張半個多月來,天天都有人賒帳,都是些熟人,還有三親六戚的。他來賒帳,又不白吃,怎好不給他賒呢?但小店本小利微,天天如此,怎墊得起?不瞞你老說,半個多月來,小店不但分文未賺,還倒欠了肉鋪幾千錢。」

  望著這個可憐巴巴的店主人,曾國藩很同情他的難處,說:「好!我給你寫副口氣硬點的對聯貼起。」

  小夥計趕緊拿出筆和紙,又磨起墨來。店主人和荊七都站在旁邊看。曾國藩略微思考一下,援筆寫道:「富似石崇,不帶銀錢休請客;辯如季子,說通王侯不容賒。」寫好後,又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賞時,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外鄉人的口音:「韋卒長,你找了幾天找不到讀書人,這不就在眼前嗎?」

  立時就有好幾個人圍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這個先生的字不醜!」

  「是的,不難看!」

  「就找他吧!」

  曾國藩扭過臉去,看是些什麼人在說話。這一看不打緊,直把他嚇得三魂飛掉兩魂,七魄只留一魄!

  原來,圍在曾國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輕漢子,一個個頭上纏著紅包布,攔腰系一條大紅帶子,帶子上斜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褲雜亂無章,一律赤腳草鞋,臉上滿是煙土灰塵。雖然臉上都帶著笑容,但在曾國藩看來,那笑容裡卻充滿了殺氣。他心裡暗暗叫苦不迭:這不就是一路來常聽人說起的長毛嗎?真正冤家路窄,怎麼會在這裡碰到他們!

  一個頭上包著黃布頭巾的人過來,在曾國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著一口廣西官話說:「夥計,幫我們抄幾份告示吧!」

  曾國藩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心想:這怕就是他們的頭目韋卒長了。包黃布的人繼續說:「不要怕!你是讀書人,我們最喜歡。你若是肯歸順我們,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後我們天王坐了江山,給你一個大官當如何?」

  那人邊說邊瞪著兩隻大眼望著曾國藩。果然是一群長毛!曾國藩迅速安定下來,腦子裡在盤算對策。包黃布的人見他不作聲,又說:「如果你不願意,幫我們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

  曾國藩料想一時不得脫身,便對荊七說:「你在這裡等康福,天晚還沒回來,你就去找我。」

  荊七一聽為難了:如果真的沒回來,我到哪裡去找呢?還不如現在就跟著去:「大爺,我和你一道去吧!緩急之間也有個照應,康福來後,就煩老闆告訴他一聲!」

  包黃布的大聲說:「好!一起走,一起走。」

  說著,便指揮手下的士兵連擁帶押地將曾國藩主僕二人帶走了。

  曾國藩心裡這時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到何處去?抄什麼樣的告示?倘若被別人知道,豈不是在為反賊做事?此中原委,誰能替你分辯?腦子裡一邊想,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看看方向,卻又是在向長沙那邊走去,離湘鄉是越來越遠了。快到天黑時,這隊士兵將他們帶到一個村莊。

  村莊裡的人早走光了。士兵們將他們安置在一間較好點的瓦屋裡。過會兒,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狗肉進來,擺在桌子上,又放上兩雙筷子。小傢伙臉上油汗混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真有口福,剛才打了幾隻肥狗。韋卒長說,優待教書先生,要我送來兩碗,趁熱吃吧!只可惜沒有酒。」曾國藩聞著狗肉那股騷味就作嘔,何況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緊皺雙眉,直搖頭。荊七對童子兵說:「小兄弟,我們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請給我們盛兩碗飯,隨便挾點菜就行。」

  童子兵一聽這話,高興得跳起來:「這麼好的東西都不吃,那我不講客氣了。」

  小傢伙出去後不久,便端來兩碗飯,又從口袋裡掏出十幾隻青辣椒,說:「老先生,飯我弄來兩碗,菜卻實在找不到。聽說湖南人愛吃辣椒,我特地從菜園子裡摘了這些,給你們下飯。」

  曾國藩看著這些連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無鹽,又無醬油,如何吃法!湖南人愛吃辣椒,也沒有這樣生吃的本領呀!無奈,只得扒了幾口白飯,便把碗扔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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