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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昌宗已向朕自首,理應減罪。」女皇帝肅然說出。

  武曌的宣佈,長久以來,就被視為法律的,可是,現在卻有了不同的反應。反張氏兄弟集團的大臣,直接向女皇帝的權力挑戰了,宋璟最先抗議:

  「陛下,鄴國公雖曾自首,卻未首告術士妄言,依律,依然有罪。」

  「陛下!」大理丞封全禎高亢地叫出,「張昌宗自首,為形勢所迫,本非初意,且謀反大罪,不宜首原——如張昌宗不伏大刑,何用國法?」

  「陛下!」監察禦史馬懷素也挺身而出,奏道,「昌宗承恩背義,陰謀叛逆,理應處大辟之刑。」

  這三人相繼發言,使得女皇帝變色,她明白人們是假公濟私的,可是,在形勢迫人的場合,她又不能完全無視大臣們的意見,在無可奈何中,她目視著內史楊再思。

  楊再思得到暗示,出班宣敕,令宋璟等退出,可是,宋璟卻不肯放過在百官面前鬧倒張昌宗的機會!他以為這一役的勝利已經可以望見了,於是,他拼著獲忤旨之罪,帶怒向楊再思說:

  「臣聆聖皇德音,不勞內史宣敕。」

  朝堂上,演成了僵持的局面,武曌立刻明白要在此時赦免張昌宗有困難了。皇權雖然至高無上,但是,在坐朝論理的當口,皇帝本身,也不得不向事理低頭的。

  於是,女皇帝低頭了,她緩和地說:

  「宋卿等既認為昌宗有罪,自當複審。」她稍頓,轉向楊再思,低沉地說,「宣敕命——張昌宗至禦史台對簿。」

  這一宣佈,等於是承認了宋璟等人的控訴,而將張昌宗斷送了,百官們各以不同的目光注視著女皇帝。

  於是,女皇帝宣佈退朝。

  禦史中丞宋璟於送了女皇帝退朝之後,親自押著張昌宗赴禦史台,他以為自己全勝了。

  現在,張昌宗陷入了絕望的恐怖中,他深知自己完全落入異己者的手中,命運將是可悲的。他想到酷刑,雙腿抖顫,不能舉步。

  宋璟看著他,冷笑了一聲。

  禦史台案桌排開,中丞宋璟莊嚴地入於中座,傳令開審。

  這是決定命運的一瞬間,中官到了,八名內侍相偕而來,排站禦史台廳堂的中央,中官以傲岸的神氣宣佈:

  「皇帝陛下方制特赦張昌宗——著交內侍馮綰、張明揚帶走。」

  於是,內侍班中走出兩人,扶持著張昌宗,緩緩地走出了禦史台。

  皇帝的特赦權,是不能干犯的,宋璟雖然志在必得,但當著特赦,他一籌莫展了。

  於是,中官留下特赦的聖旨,也退出禦史台廳堂。

  反張集團的勝利,有如曇花一現,立刻消失了,宋璟氣黃了臉,捧著特赦制,呆立著,不能作聲。

  張昌宗于離開南衙之後,驚魂才定,只是,袍服已為汗水所濕透了。他請中官先往復旨,待自己略事休息,再往叩謝女皇特殊的恩典。

  武曌已回到通天宮了,今日的事情,使她難堪,她認為人們毫不留情地對付張昌宗,實在就是和自己作對,她只能用特赦來救出自己的情人,那已經說明了大周的皇權已受到嚴重的侵犯,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婉兒看得出女皇帝因郁怒而起的痙攣,她擔憂著!

  不久,中官來覆命了,女皇帝安定了一些,她命婉兒進上鎮靜劑,就在榻上橫下身來。

  她老了,一陣激怒,她的身體就有嚴重的反應。此刻,她頭痛劇烈,胸口悶塞,再也無法支持下去了。

  當張昌宗進入通天宮的長生殿時,女皇帝陷在半睡眠與半昏迷的狀態中。婉兒在帷外迎著他,低說:

  「暫時,讓皇上歇歇。」

  「皇上沒有什麼吧?」張昌宗淒然問。

  「皇上很憊,」婉兒遺憾無窮地接下去,「今天的事使皇上鬱怒,現在,好像已經睡著。」

  「我受到冤枉。」

  「六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是自然的道理啊,我希望你不要再刺激皇上了。」婉兒至誠地勸說。

  他長籲著,頹然坐下來,牢騷地說:

  「我想請求皇上放我出去——我願納還官爵。」

  「六郎,省些事吧,」婉兒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以為,我們應替皇上著想。」

  於是,他們兩人默默相對,不久,張易之也來了,兩兄弟都有著重憂,相見之時,居然無話交談。

  在內寢,女皇帝休息了一些時,就叫婉兒來詢問張昌宗的下落。

  「他在帷外候見。」

  「讓他進來吧!」武曌又合上眼,長長地發出歎息。

  於是,張昌宗眼淚汪汪地進來,跪在榻前。女皇帝摸著他的面頰,長久,才沉沉地說;

  「昌宗,只要我活著,總能保全你的……」

  他嗚咽,抱住了女皇帝的手。

  「只是,我老了。」武曌感慨地接下去,「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你的來日卻太長啊!」

  「陛下——我將和你同日死……」

  武曌的面頰上浮現出淒迷的笑容——今天,在皇權受到挑戰之後,她生理上的反應,再將她的雄心壓倒了。每一個人都會老死的,她以為自己得天獨厚,但是,生理的反應卻告訴了她——女皇帝和平常的人一樣,逃不掉老與死的一關的,而當意志的控制力量鬆弛的時候,她悲從中來了,她對人生,不敢再有希冀了。

  於是,在灰心中,她低說:

  「讓我抱著你!」

  張昌宗傾斜著身體,投入女皇帝的懷中。

  她仍然在頭痛中,她的四肢也仍然無力,可是,她卻強自用力將年輕的情人摟住了。

  在心理上,她視此為最後的享受。

  帷外,張易之偷看到了這一幕,轉身向婉兒做了一個手勢,走出外間。

  「怎樣?」婉兒跟出來,細聲問。

  「沒有事了,我回去——」

  「易之。」婉兒沉吟著,悠悠地叫出。

  一瞬之間,往事重來了,張易之迷茫地看著這一位美豔的侍從女官。他,在天堂神宮首先與婉兒相遇,那時,他正放誕地追求青春的歡樂,現在,他已進入了中年,人事經歷,已經使他失去了當年的豪情。

  而面前的侍從女官,鮮嫩的青春也已褪色了。她雖然保有美體,但是,她像一朵盛開的花朵,凋謝的時辰行將來到了。

  天堂神宮的往事,好像還是昨天,然而,人事全非了,創設天堂神宮的薛懷義,也已故世很久了。

  「那像一個夢!」張易之喃喃地說。

  婉兒似是有情,凝看了他長久,又悠悠地說:

  「像那樣的歡樂日子,不會再來了。」

  張易之打了一個寒顫,他從這一句話體察到:女皇帝的生命能力,已不再能從事逸樂。於是,他再沉沉地說:

  「我回去——」

  婉兒噙住眼淚點頭。

  張易之並未出通天宮——女皇帝命宮女喚了他回來,而且要他留居於通天宮相伴。

  這是流連光景,這是老去的武曌奇特的心理反應,她要在還能擁抱的時候抱住兩個情人。

  老年人是憑藉旺盛的精神力量來支撐肉體的,現在,老去的女皇帝的精神力量崩潰了,這一夜,亥正,張昌宗自內寢出來,叫醒了婉兒,要她宣召奚官局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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