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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由它去吧!」張昌宗無可奈何地歎息著。

  「昌宗,人家的力量大呵。」張易之頹然地說,「怨結得太深,將來,女皇有三長兩短,我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想得太多了。」張昌宗忽然狂恣地笑起來,「你回憶一下,侍奉女皇的,有哪一個得善終呢?明崇儼、薛懷義,都是如此,我們應該料得到自己的歸宿。」

  「昌宗,謀事在人,如果我們能善處,能抓到權力,或者在朝中結黨,有個奧援,那麼,情形就會不同了。」張易之深思著,「遺憾的是重潤,他竟對付我們。他父親複立為太子,主要的是靠我們向女皇進言啊,單靠狄仁傑一個,是不容易達到目的,現在,重潤受了重罰,我們和太子的關係,看來也完蛋了。」

  張昌宗沒有再講話,緩緩地收拾文件。

  這時候,內侍進來報告,重孫重潤及永泰郡主受杖遣返,於途中亡故。

  兩兄弟面面相覷,隔了一歇,張易之才黯淡地說:

  「昌宗,看來我們也得積極準備了,這場鬥爭,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張昌宗沉著地應了一聲,隨後,森嚴地說:

  「我們還有時間。」

  司衛卿、控鶴監張易之,集合了一班文士,完成了一部叢書的編著,命名為《三教珠英》。這是代表大周皇朝的文事的。

  當《三教珠英》完成之日,銀青光祿大夫張昌宗,獲得賜爵為鄴國公。

  這兩件事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女皇帝將之揉合於一起。看來,好像是把支持《三教珠英》的張易之的功勞,轉給了張昌宗。

  在朝堂上,《三教珠英》並未受到特別的重視,但對張昌宗的爵國公,卻使許多人為之側目。

  自從皇孫重潤、繼魏王武延基、永泰郡主死後,張氏兄弟的作風改變了,張易之努力結合文士,從事叢書的編撰。

  名詩人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等人,皆依附于張易之門下,洛陽的青年士人,也有許多出入張易之府門,將女皇帝的情夫視為宗師。此外,負有才名的殿中侍御史鄭偣、冉祖雍、光祿丞宋之遜等人,也成了張易之的黨羽。

  張易之向外發展的時候,張昌宗似是獨佔了女皇情夫的位置,他使老去的女皇帝得到新的歡娛——武曌老了,生理上不再能承受肉欲的歡娛與刺激,她需要情夫,她需要男子,只是從心理滋生出來的,一種否定衰老的意念,張昌宗把握了這一種意念,他使自己成為一道溫泉,灌溉女皇帝的心靈。

  老年人和孩子是有若干相似之處的,於是,武曌對張昌宗,自然而然地萌生了童性的依戀。他們在一起,時時會無休地講著稚氣的、可笑的民間神話。有時,他會在女皇帝的懷中睡著,同樣地,女皇帝也會在依偎中睡著。

  由於接近,也由於幾乎是全部的時間在一起,張昌宗自然而然地接觸到了大政,他和婉兒一樣協助女皇帝處理事務,他可以看到許多密件。

  密件,有不少是和他們兄弟有關的,張昌宗非常大方,他從來不為自己作解釋,也從來不隱晦人們對自己的攻擊,好像,這是與他無關的。

  武曌欣賞他這種風度,有一次,她笑著向情人說:

  「君子坦蕩蕩,你可以當之無愧。」

  「陛下,坦蕩蕩的後面,還是有著不舒服的哩。」張昌宗惆悵地說,「人們總是不能容我,為什麼呢?」

  「那就是我容你呀!」女皇帝笑著,把一份彈劾張氏的奏章撕碎,擲掉。

  鄴國公的爵封,也是如此而來的。女皇帝以為爵位能保障情人的地位。

  爵位,再加上接觸到大政的機密,張昌宗自然地為自己布下了棋子,夏宮侍郎韋承慶、鳳閣侍郎崔神慶、侍御史房融,都投向張昌宗集團了。

  每一個政治集團的建立,都會是艱辛的,但是,張氏兄弟運用他們的權位,進行卻很順利,甚至,一向反張的姚元之,也和張氏兄弟有了來往。

  新的集團迅速地建立和發展,張昌宗並不完全隱瞞女皇帝,他擇要報告,他以情人的身分,稚氣地說:

  「現在,人們再來打我,我也有幫手了。」

  武曌,自來是不許臣下營私結黨的,可是,她對張昌宗的結合一批人,卻不加約束。她回答情人:

  「有我在,還不夠嗎?」

  「你不是幫手啊!」張昌宗笑著說,「你是主宰者,怎麼能和幫手同日而語?」

  「那麼,有我就夠了啊!」

  「有時,你因於大勢,會有不得已的時候……」張昌宗低喟著,「陛下,我實說,有時候我很害怕。」

  女皇帝在一瞬間孕生了母性,她看著他,長久——終於,她將張昌宗摟住了,激動地說:

  「我的孩子,你放心,有我在,絕不會使你受到任何的損害。」

  他依偎在女皇帝的懷中,忽然流淚了,那是感激,那或者是裝腔作勢,總之,他淚水如珠,掛在雙頰。

  這兩串珠淚,使女皇帝的心更柔——

  「昌宗,」她為情夫拭淚,緩和地接口道,「明年,我讓你選拔一批人,如果環境許可,我將你拜相。」

  「我不要居相位!」張昌宗柔媚地說,「我寧願在陛下身邊的,倘若陛下恩典,能賜予相職,那就給五郎罷,再說,在這一方面,他比我能幹。」

  武曌摩挲著他面頰,長久沒有出聲,她是智者,她曉得張昌宗讓相位給哥哥的用心,但是,為了愛,她不忍將這項用心當作陰謀,她想:他們有權力用謀略來保護自己的啊!

  於是,張昌宗自女皇帝的懷中昂起頭來,悠悠地問:

  「陛下好些年沒有到長安去了——上長安住一個時期?」

  「哦——」武曌的眼眸移看窗外。長安,是昔日的皇都,但自大唐皇朝更易為周皇朝之後,她以洛陽為都京,長安為西都,偶然臨幸一下,政治中心,集中在洛陽了。現在,張昌宗提出了長安行,她意動,她冥思著京洛大道上的風光,她也冥思著長安的壯麗與莽蒼。洛陽和長安比,洛陽城是顯然地小巧的。不過,她老了,皇帝出行一次,興師動眾,繁劇不堪,她有些怕煩,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又覺得,此時若不上長安住一年半載,將來再老,就難以行動了,因此,她在矛盾中,猶豫著。

  「現在準備,明年春天去,後年春天回洛陽。」張昌宗興奮地接下去,「皇朝的財政,現在很豐富,陛下可以動用的餘資正多,我們來一個三年計劃,往來二京。」

  「哦!」武曌舒了一口氣,「講到財政,我對天下無愧,在我執政那些年中,雖然對外戰爭不斷發生,可是,天下富庶,超過貞觀年間。」正當此時,婉兒在帷外叫了一聲「陛下」,張昌宗講到口邊的一串頌詞,只得咽住了。

  婉兒進來陳報一項特殊的奏章——

  「安平王武攸緒棄官,入嵩山隱居,留有表文。」

  武曌感到驚異,脫口問:

  「他已經走了?是棄官留表?」

  「是的,安平王在表文中解釋如此做的原因,是擔心陛下和親屬留他,如果不棄官,陛下的挽留,是無法拒絕的,因此,他只得采棄官留表一途。安平王並謂此舉純出本性,與政事無關。」婉兒說著,雙手將武攸緒的留表奉上。

  武曌雙眉深鎖著,看了那表文一眼,隨說:

  「你先收著,我慢慢兒再看。」

  ——這突如其來的報告,破壞了女皇帝的好興致,她不相信純出本性這一句話。她以為,古往今來的隱士,十九都有其他的原因在。同時,她從歷史的記載獲得一個概念,凡是承平之世,隱士就少,一到亂世,隱士就多了起來。她以為,在仕途中遇到困難,或者在政治上遭遇了不得已之事,才會使人歸隱的,而武攸緒在仕途上並無困難,只有政治上特種的原因促使他隱退了。

  是什麼原因呢?她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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