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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咚地一聲,宴會中所有的人都把視線集中到女皇帝的身上,同時,樂工的管弦也戛然中止。

  女皇帝低聲吩咐婉兒,要樂工及歌舞伎回避。

  ——這是有大事宣佈的前奏,眾人肅然靜待。

  倏忽間,滿殿寂靜。

  「我老了!」女皇帝莊穆地接下去,「我的希望在你們身上,但願將來——你們都好。」她頓歇著,緩慢地,但也有力地接下去,「團結互助,這是生存的條件。」

  於是,由皇嗣李哲率領,群人都排站在女皇帝身邊,張易之和張昌宗則仍留在女皇帝身邊,那是由於他們並非皇族,但是,武曌卻做了一個手勢,命他們兩人也排入面前的隊中。

  「今夜的宴會是偶然的,但是,我希望能好景常駐——」女皇帝稍頓,再接下去,「你們都結成兄弟,在我面前誓天地!將來,你們同禍福共休咎。」

  群人向女皇帝下拜,然後,轉身向外,向天叩拜,默念禱誓。

  「你們共飲一杯!」女皇帝欣然說。

  群人以第一杯酒敬祝女皇帝萬壽,第二杯酒互飲互祝。

  這是一個不成文的儀式,但是,武曌卻因此而感到安慰,她以為,她這一個儀式就能保證將來的和好。

  聰明人,有時也會做出幼稚和愚的事來的,武曌就是如此。她是政治家,她懂得政治上各式各樣的謀略,她深知政治只有利害而無道義。可是,在這一刻,她卻因面前這一班人同禍福休咎的誓言而感到興奮和安慰,她以為這將是可靠的。當眾宣佈的友好誓言,將保證下一代的團結共存。

  於是,她在奮揚欣快中,滿斟一杯酒,和子侄與情人飲盡,她有著如釋重負的神氣,緩緩地向眾人說:「我們的艱難日子已經過去了,今後,我們只要循軌而行,不會再有亂子的。」

  「皇帝萬歲!」武三思捧著酒杯拜下去。

  於是,群人跟著他高呼萬歲,以及豪暢地飲酒。

  於是,婉兒悄悄吩咐內侍,傳入樂班,並奏大樂。

  那是慶典舉行時的樂奏,調子是莊穆奮揚的,女皇帝面頰上有被酒的紅暈,但在樂聲起時,她就端正地坐著,領受大樂。

  現在,她以為是自己一生中最高峰階段。內與外的問題,逐一解決了,經歷過一條崎嶇的道路,如今,走上平坦的大路了;如今,她清楚地看到未來了!未來,是光芒四射的。

  大樂奏完了,女皇帝將自己面前一杯酒遞給婉兒,以一杯賜酒來酬庸長期侍候自己的女官,接著,她再吩咐賞賜樂工和歌伎。

  就在這興高采烈的時候,掖庭令與奚官局丞同時請謁,他們奏告:

  「同平章事狄仁傑病歿——」

  女皇帝怔怔地看著掖庭令,适才的興奮和歡樂,使得她忘了病危的狄仁傑,此時訃告到來,在心理上,她疑惑和驚訝,一時不知所措。

  於是,奚官局丞再奏告顧視狄仁傑的情形。

  「狄平章遺言……」女皇帝在悲痛的空茫中詢問。

  「狄公遺表將由哲嗣地官員外郎狄光嗣奉呈,至於狄公臨終遺言,只有八個字,由侍臣錄下。」奚官局丞莊肅地接下去道,「狄公彌留時,反復不斷念著『國泰昂安,皇帝康樂』,其餘未有所聞。」

  「嗯。」武曌已從驚疑與怔忡中醒了過來,對逝老的哀悼,使她淚凝於睫,沉沉地說:「唉,天奪國老——我希望他多活幾年,想不到仁傑會先我而逝。」她的聲音哽咽了,在她個人的思念中,是希望狄仁傑活著,自己百年終屆之際,托於後事。

  怎料年紀比她小的狄仁傑竟先逝了,此刻,她的心境是複雜的。

  同樣,張易之兄弟,也有空虛的感覺。在過去一年中,他們交結狄仁傑,做為外援。他們把自己的未來,聯繫在狄仁傑的身上,現在,這一項希望落空了。

  「罷宴——撤樂!」女皇帝低黯地說。

  通天宮的南殿夜宴散了。

  女皇帝回入長生殿時,頹乏不堪,和衣倒在床上,好像睡著了。婉兒僅為她除了鞋,守在旁邊。

  不久,張易之兄弟進來,婉兒做了一個手勢,要他們退到帷外,自己也跟了出去,低聲說:「讓陛下歇歇!狄平章的故世,很使陛下心痛——」

  「哦!」張易之沉吟,「朝堂上,大約會有變了,不知誰接替狄老的位置。」

  「現在很難說——」

  「婉兒,今天的晚宴,陛下要我們誓天的時候,把另外幾個人漏掉了,我看,他們會妒忌不滿……」張易之低嗟著,「吉頊、田歸道他們,一定會不滿我們兄弟。」

  「他們不應該不滿的啊——皇上今天的表示,將你們兩人的身分說得明明白白,吉頊他們的身分,怎能參與誓天呢?」

  張易之微喟著,沒有再表示意見。他們三人就在帷外熏籠邊倚坐著養神。有四名宮女負責帳內外守望,不久,女皇帝傳召婉兒入內寢。

  女皇帝已經換上了睡袍,命婉兒陪自己同睡。

  「他們還在外面侍候陛下。」婉兒口中的他們,是指張易之和昌宗兄弟。

  「要他們去睡吧,時候不早了。」

  內寢,爐香嫋嫋,銅壺滴漏發出清晰的微聲,女皇帝雖然很疲倦,卻無法入寐,她斷斷續續地和婉兒說話——那都是與才故世的狄仁傑有關的。

  「婉兒——」她悠悠地透出一口氣,「也許,你會知道我對仁傑的私心!」

  「我猜測,陛下在暗中歡喜著他,但又不願意逾越朋友的關係。」婉兒機敏地回答。

  「不錯。」武曌又是一聲微喟,「你以為他會知道我的心事嗎?看他平時的態度,你覺得……」

  「陛下,狄仁傑不會是愚的呀。」

  女皇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有再往下說。

  長夜漫漫,宮苑中巡邏內侍的腳步聲,也傳入了內寢。

  「陛下睡一歇——」婉兒低聲說。

  她打了一個呵欠,似乎想睡,但是,她又要說話……

  「婉兒,你想,追諡仁傑什麼好?」

  「我想,這要問問朝臣,由張柬之、姚元崇他們來擬具。」

  「我不想借手這些人。」她從私情的觀點為出發。

  「陛下——」婉兒委婉地叫了一聲,那像是感慨于女皇帝對死者的一份柔情。

  於是,兩人都存著溫柔的心,合上眼皮,似養神,又似入睡。銅壺滴漏的聲音似乎提高了,好像,那聲音是催促長夜快些行走,好像,那聲音是催促生命走向終極的目的地。

  在宮廷中,每一個人都習慣於銅壺滴漏的,可是,在今夜,女皇帝卻覺得這聲音是擾亂的,她煩躁,她甚至想起身,將銅壺擊碎。

  這是鬱勃的思想,但是,她在煩躁中朦朧了——幻覺,魚貫地進入她朦朧的意識。

  她看到狄仁傑,冠帶飄搖地走來——狄仁傑雖然老,但並不龍鍾,他步履很穩,很健,也很可愛。

  她於朦朧中叫出:「狄卿……」

  於是,她被自己發出的聲音所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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