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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可是,在通天宮的侍從們,卻以為女皇帝的龍鍾只是暫時的現象,女皇帝病了三個月啊!現在,是大病初愈的景光,並不是真正的老……至於女皇帝本身,也如此地相信。她以為再過幾天,自己又會回復健朗的。為著表示自己的體力在恢復中,因此,她要走走。

  通天宮南殿的長廊上,已點上了燈,在落日黃昏,燈光是黯淡的,顯然,與夕陽的色澤也不調和。她看了一眼,皺皺眉,但並未表示意見。

  於是,她的侍從女官上官婉兒迎了出來,恭敬地行禮。

  「陛下,控鶴監全體供奉都在恭候聖駕。」

  女皇帝現出清新的微笑,繼續向內走。

  於是控鶴監張易之率頭供奉張昌宗、吉頊、田歸道、李迥秀、薛稷等人出迎,高呼萬歲。

  南殿的簾帷都已放下,殿內,燈燭輝煌。女皇帝笑容滿面,悠悠地向張易之說:

  「三個月來,我第一次參加夜宴。」

  「聖駕康復了,以後,可以時時召宴群臣!」張易之機械地回答——平時,他在女皇帝面前是活潑的,今夜,他顯然有拘謹和不安的傾向。

  女皇帝到殿中的軟榻上坐了下來,就婉兒遞送上來的水杯中飲了一口水。

  「陛下,臣還安排了幾位賓客!」張易之近似期期艾艾地奏告。

  「賓客?」帝望詫異地皺皺眉,「是南衙的嗎?」

  「是嗣皇帝、相王、太平公主、駙馬都尉——」張易之機械地報告出來。

  「唔,」女皇武瞥了他一眼,雖然感到意外,卻並無慍怒之意,淡淡地接上一句,「這怎麼會是賓客呢?成了我的家宴啦。」

  「慶祝陛下康復,理應如此,再者,自廬陵王召入承統,尚未與陛下宴會。」張易之終於定心了,平和地說,「還有相王……」

  「那就要他們進來吧。」

  於是,張易之目視身旁的弟弟,張昌宗躬身退後三步,旋轉身,命內侍開啟通向鄰室的門戶。

  太平公主率先走了出來,到女皇帝身前跪下,親昵地,仍然與過去一樣帶些兒稚氣地叫出:「媽媽,陛下——」

  接著,女皇帝的兩個兒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拘謹地向女皇帝行禮。

  ——在三個月以後,女皇帝做了一件其實沒有意義,但卻是朝廷耆舊所喜歡的事體,那是將安置在房州的廬陵王召回,再度為嗣君。而將原來的嗣君李旦,徙降為相王。這兩人,都是她的親生兒子,耆舊們應該有所愛惜的,可是,由於高宗皇帝升遐之時,先立李哲,再降為廬陵王,人們便有莫名其妙的懷舊心情,而同情廬陵王,希望廬陵王複位。女皇帝認為這是荒悖的,不予理睬。可是,狄仁傑卻勸請在這種並無實際意義的問題上讓步。同時,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也向女皇帝作同樣的請求——他們兄弟,在最近一年中,竭力結好狄仁傑,希望在外廷建立奧援,以圖自存。因此,有不少事,他們在女皇帝身邊呼應狄仁傑。

  這樣,大周皇朝以狄仁傑為核心,建立了一個新的勢力,狄仁傑引進了一班有才幹的人,如蘇味道、李嶠、張柬之、姚元崇、桓彥範、敬暉等,洛陽人說:「天下桃李,盡在狄門。」而這一個集團,一方面效忠女皇,另外一方面,也隱隱地制壓武氏集團。

  一年來,由狄仁傑的集團執政,賢明清簡,和過去的嚴酷,是有很大的距離的,而女皇帝似乎也有意由法家轉入儒家,她非但容忍這樣做,而且還鼓勵狄仁傑如此地做。這一年間,大周皇朝安定平和,而今夜的宴會,張易之敢於邀嗣君和相王等人參加,也因於這一年間的仁政。

  女皇帝看著兩個兒子,忽然想起了鸚鵡折翅的故事,她低喟著問:「你們兄弟身體好?」

  「謝陛下,我們安好。」

  於是,女皇帝示意他們就坐,再轉而問太平公主:「阿珠你怎麼也悄悄地到來?」

  「我陪駙馬都尉呀,也讓陛下感到意外。」她說著,讓駙馬都尉武攸暨上前行禮。

  女皇帝看著駙馬都尉,泛起了另外一種感慨——那是她武家子侄輩,而今夜的宴會,只有他一人是屬￿武氏的。她忽然覺得張氏兄弟和武氏似乎也不能和平相處。於是,她又想起了武承嗣的死,那是三個月以前的事,她在病床上獲得武承嗣的死訊,當時,感慨極多。那並不是因承嗣之死的本事,而是怵目於同時代的宗族凋落,而反映及自己的老衰。現在,這一項感情雖然平復了,可是,她于見著駙馬都尉時,卻感慨于武氏宗族不夠強大,武氏,在各方面都不及李氏啊!由於這一轉念,她回顧婉兒,徐徐地說:

  「今天是家宴,你著人把三思也找來。」

  盛筵未開,內侍先獻上小食和酒,四名雜技伎人在殿中表演著技藝。接著,由舞伎表演柘枝舞。直到武三思到來時,才正式開筵。

  武三思進來時,帶了一個不幸的消息給女皇帝,他悄悄地奏告:

  「陛下,狄仁傑的病況,下午已經轉變,生命瀕危。」

  她感到震動,但在一瞬之間,就安定下來,徐徐說:

  「不必公開這消息,他身體的底子好,我相信他會好轉的。」她說著,隨即轉向婉兒,依然抑低了聲音,「你派奚官局丞帶兩名太醫去診視狄仁傑,聽說,狄仁傑病重了。」她再稍頓,又說:「他病倒沒有幾天呀!」

  「是的,今天好像是臥病的第九天。」

  「唔,但願他能夠好。少掉這樣一位助手,對我是非常不幸的!」女皇帝掩抑自己的感情,靜靜地說下去,「婉兒,你再通知奚官局丞,帶幾名內侍去,有什麼事,就來奏告。」

  由於狄仁傑的病訊,女皇帝的情緒轉變了。一個強項的人,在生命存亡的邊緣上那種軟弱的情感,使她對任何光景都有著戀惜。

  她遊目看眼前人,兒子、女兒、女婿、侄兒,以及自己的情人,會聚一堂,似乎是融洽的、煦和的。可是,人在脆弱的時候,就會有無常之感。她想:「這樣的聚首,能有多久呢?」她又想:「時間隨人事變化,如果自己如武承嗣那樣死去,或如狄仁傑那樣病危,這些人,是不是還能如此刻那樣和煦相處呢?」

  ——這種感情上的負擔,是過去所無的,但在此刻,一樁樁一件件,魚貫地進入了她的腦海,她時時皺眉……

  「陛下有什麼不適意嗎?」張昌宗湊近來,悄聲問。

  「沒有什麼!」她的聲音低弱,而且拖得很長,同時,目光也長時間停留在張昌宗的臉上。

  ——張昌宗正在生命的好時光,他的面頰是鮮嫩的,武曌聯想到控鶴監的供奉們日常閒話:

  ——「六郎面似蓮花!」

  ——「蓮花面似六郎!」

  這兩句話,第一句以張昌宗比蓮花,亦即張昌宗不如蓮花;但第二句,以蓮花比張昌宗,那是蓮花不及昌宗了——在控鶴監中的供奉,都呼張昌宗為六郎的。

  在縹緲中,女皇帝伸出手,摩挲張昌宗的面頰,同時,她悠悠地說出:

  「蓮花面似六郎!」

  「陛下。」張昌宗的面頰泛紅了,輕悄地叫了一聲,那是暗示,當著女皇帝兒女之前,不可放肆。

  可是,武曌卻肆無忌憚,這些年來,她倚老賣老,對自己和情夫之間的種種,毫不掩藏。當年,將鏡殿公開給狄仁傑,也就是這樣的心情。

  「六郎面似蓮花!」女皇帝的手依然沒有停止活動,「兩者都好……」

  她在飄逸中,可是,就在那樣嫟膩的時候,無常之感也一樣會侵襲進來,她聯想到自己老死之後,面如蓮花的六郎也將飄零啊。

  偶然的意動,她拿起筷子,擊著銅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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