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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是熱情奔放的情話,這也是恣肆的,如長江大河,女皇帝的矜持,立刻就解體了,她伸出雙手,捧住了薛懷義的面頰。

  「陛下,我要是見著你,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瞑目。」薛懷義繼續以激越的聲調說,「陛下,我寧願不要功業——什麼都不要,只求能長日相伴陛下。」

  「懷義!」她感動,也感慨萬端,雙手不斷地摩挲著他的面頰,「懷義,我也一樣想著你的啊!懷義,我對你有期望——我不願我所喜歡的人,是低能的。」

  「陛下,陛下——」他切切地叫喚,同時,以下巴來摩挲她的腿肚,蜜意柔情盡在不言中。

  「懷義!」她長籲著,如釋重負地。此刻,她的心情極為複雜,當年,懷義的胡行、滋事,使她不安,因而遣使遠出,但是,重逢的現在,當一個龐大雄壯的人體跪伏在自己面前,男性的雄奇又使她不能自已了。

  她體察自己,她發現,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喜愛著這個男子的,她想:當時,遠徙懷義,也是由於愛為出發,如果是恩盡義絕,那麼,當時必會將之處死而不會讓他上戰場去的。她又想:戒慎恐懼,是理智;不忍將之處死,是潛在的愛情。愛情,何必自苦,何必自抑呢?

  ——這樣一轉念,她釋然了。

  「起來吧!」她柔和地說,「懷義,說實話,有時,我真的對你不滿,我討厭你的胡作妄為,可是,我又實在少不了你,老實說,抱住你和抱住張易之兄弟,完全不同——」

  於是,薛懷義跪前了一些——他並未遵命爬起來,他移前,雙手摟住了女皇帝的腰肢。然後,他的面頰貼著了她的胸口。

  「懷義,懷義——」她終於也將他摟住了。

  於是,在智仁小殿,舊情有似死灰復燃了,而且熾烈地燃了起來。

  ——她又接觸到了他結實的肢體,她又親吻了他表示男性雄偉的嘴形,以及他那挺直的鼻樑。

  「陛下,在邊境的時候,我想著你……」

  「你一定弄了別的女人——」

  「沒有,我想著陛下而過日子,我像一個苦行僧那樣地過日子,有時候,我在夢中享受……」他以眼色來暗示男女間的歡愛。

  於是,女皇帝打他一下,吃吃地笑了出來。

  於是,薛懷義倏地豎立起來,吻了女皇帝——

  情感,終於將理智打倒了。

  「懷義,我有了一個新的玩意兒!」她依偎在薛懷義雄壯的胸前,悠悠地說,「張易之兄弟為我設計,建造了一所鏡殿,那是瑰麗的,偉大和智巧的構造!」

  啊——薛懷義的心房驟然向下沉。但是,他竭力控制自己,並且,也以微笑表示自己的讚賞。

  「這像是萬花筒——」女皇帝衷心愉悅地說。

  「鏡殿,鏡殿!」薛懷義想有所說明,但在一轉念之間,立刻就忍住了。他尚未弄清楚女皇的意向,不欲逾越,因此,他改以妒羨的神氣瞅著女皇帝。

  這神態,使女皇帝舒服,女人,總是喜歡男子為自己而妒的,於是,她解開了他的衣服,她伸手撫摩他的胸膛。

  「不要酸酸的,我帶你去,讓你也見見世面,那是比天堂神宮更加瑰麗的。」

  「那是在我不在此地的時候……」薛懷義以悻悻然的神氣說。

  「我允承帶你入鏡殿啊——我的將軍,難道,你還不滿足嗎?」她第一次以柔弱的喜悅口氣對情人。我的將軍一語,是充滿著蜜意的。

  薛懷義是敏感的,現在他發現離別非但對自己沒有損害,而且還有好處,他成為女皇帝情人之後,雖然有過狂熱的時候,雖然也有過極親昵的時候,但是,像現在那樣的口氣,卻是第一次,他明白,這是由於久別而生的情愫。他思索著,要把握這份情愫,只要把握住,就可進一步,操縱女皇帝,操縱天下。

  他有著萬丈雄心,他希望有主宰天下的一天。

  於是,他柔膩地吻著女皇帝,他竭盡所能地挑逗女皇帝,他也竭力地使自己輝煌。

  輝煌,輝煌——

  武曌在恍惚中,自己依稀回到了武媚娘的時代——那是心理上的時光倒流,那是自我地刺激著生理的發酵。她其實已經衰老了,鏡殿,已經使她的視覺受到損害,可是,當生命潛在的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一種從內心發抒出來的幻覺,使她覺得自己的視覺明朗了,使她覺得自己年輕了。

  於是,她微笑,她有飲一杯酒的需要。

  「陛下,現在帶我去?」薛懷義把握了時機,膩聲詢問。

  她已經有此想了,不過,她要裝腔作勢——女人,多數是愛好裝腔作勢的。因此,在薛懷義提出了之後,她輕輕地搖頭,又搖頭。

  「不要如此薄幸啊!」薛懷義鬱勃地說出。

  她笑,媚惑地,幸福地……

  於是,遠征歸來的薛懷義,侍奉著大周女皇帝,向神秘的與瑰麗的鏡殿去。

  新任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傑,在南內則天樓侍候晉見女皇帝。

  這是常儀,女皇帝是每隔一二日召見一位丞相詢問朝廷的和四方的事情的。

  在女皇帝的朝廷中,狄仁傑並不党附武氏諸王,他孜孜於自己的職務,在巡撫河南的時候是如此,入朝之後,也是如此。他居相職,只是照規定的例律辦事,既不曲意承歡,也不孤行獨立。他和鳳閣侍郎李昭德、同平章事樂思晦,都是以剛介不苟名京師的,同時,他們也是獲得女皇帝信任的。

  其中,狄仁傑剛正而並不猛酷,他時時會娓娓地陳述意見,扭轉女皇帝的若干決定。

  武曌歡喜他的正直,歡喜他的廉介,同時,也欣賞他的儀錶。

  女皇帝並沒有使狄仁傑久候。

  女皇帝出現時,春風滿面——狄仁傑每一次在單獨覲見女皇帝的時候,都有著疑惑——自他入仕至今,女皇帝的容貌變化不大,每次他會想,何以她不會老呢?

  「仁傑,我有些一般性的事務問你。」她在賜坐之後,徐徐地說了開場白,稍後,她再接下去,「第一樣,我於最近連續接到密告,新進的人中,有好多根本不稱職的。有人還編了歌詞,你可知道?」

  「我知道——當然不是全體,那是人們諷刺陛下存撫四方的選舉薦引制度的。」狄仁傑淡淡地接口,「那首歌,我也記得:『補闕連車載,拾遺平鬥量,攫推侍御史,碗脫校書郎,曲心存撫使,眯目聖神皇。』我所知的就是如此六句。」

  「唔,那是諷我濫選的,意思不錯。你以為怎樣?」武曌微笑著,並不因一首冒瀆的歌詞而生氣。

  「濫,是事實,不過,那總比關起門來的好,倘若十個濫的中間,有一個傑出者,就得到補償的了。」狄仁傑正經地說,「最怕是把持,由一群固定的人輪替著做官,這會更壞,所以,外面對選舉制度,儘管有批評,我一直未敢陳奏,就為著怕陛下會因此而取消一個良好的制度。」

  「嗯,有道理!」女皇帝仍然保持著適宜的笑容,緩慢但又很明朗地接下去道,「這些年,你有發現新的,可以承繼你們的人才嗎?」

  「有,但並不是很傑出的!」他稍頓,再接下去,「人才是漸漸地培植成功的,天生只有一半,栽培也占一半,天才而缺少一個優良的環境,那會使天才庸碌以沒。」

  「嗯——」武曌抬起眼來,凝看著狄仁傑,一種飄忽的意念,於一瞥之間泛起了。她將鏡殿與狄仁傑聯繫了起來,她想,如果將狄仁傑這個人放入於鏡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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