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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於是,侍從們分別工作了。

  女皇帝自鏡中看他們——他們分別揭開地毯的邊角,再拉開地板上的暗門,然後搖動一根彎曲的鐵軸——這根軸和上面的一圈窗戶連著的,不久,窗戶徐徐地合上了,每扇窗都是銅鏡。

  東南北三面的窗戶最先關上,剩下西方的窗戶,正徐徐地合攏。

  張昌宗做了一個手勢,西窗才關上一半,就停止了。

  女皇帝發現,此時有似夕陽殘照。

  「有意思!」她回顧婉兒,「你沒有事,可以作一首詩。」

  「陛下對我,似乎殘酷了一些!」婉兒放肆地回答。

  女皇帝喜歡她這時候的放肆,笑著說:

  「好,那就隨你自己,如果你要離開,我並不反對。」

  「陛下,我又捨不得走開哩!」

  「黑夜來了!」張易之插嘴說。同時,使手勢使西窗掩上。

  鏡殿,完全陷在黑暗中,但這只是極短促的時間,轉瞬間,一支燭燃起了。

  鏡子的反映,有似魔術,一枝燭,幻化成無數枝,燭光映照,鏡殿呈現了淒清幽秘的景象,映在鏡上的人影,好像是無數幽靈。

  「啊,這像是地獄!」女皇帝有凜然之感,不過,她仍然賞識這一枝燭所造成的境界。

  「陛下,立刻就會變成天堂的。」張昌宗說著,隨命侍從們燃點鏡殿內所有的燈燭。

  於是,侍從拉開鏡銅柱底部的小暗門,撥動機鈕。銅柱近頂的部分,應聲伸出一枝小銅棍,棍端,垂下一條銅鏈,屏風外,有內侍送入宮燈。每一條銅鏈掛上一盞宮燈,立刻將機鈕轉撥,銅鏈縮了上去。這樣,鏡殿內,有了十六盞掛燈了,殿堂通明……

  但是,這尚未終結。

  巨大的銅鏡屏風,此時已拉出了嵌著的燈架了,內侍們自屏外提了各式各樣的燈,掛在架上。

  於是,鏡殿成了燈的海。

  女皇帝被燈的海所眩迷了,一瞬間,面對奇景,她目瞪口呆。張昌宗湊近去,低說:

  「陛下,這像天堂了!」

  她長籲著,好像找到了目的地似的,悠悠地說:

  「這是一個神異的地方,這是一個奪天地造化之功的地方,我就在此地終老了吧!」

  「這是千古帝皇所不曾享受到的!」張易之說。

  「是啊,我也是千古所無的人啊!」女皇帝驕傲地說!她一直是如此自信的。

  在輝煌的燈海中,武曌的綺念漸漸地氾濫了,她想到了當年天堂神宮中的無遮大會,倘若,將那種會樂移到鏡殿,必然更加有趣,她想看,就向張易之兄弟說了。在激動中的婉兒,迅速地接口道:

  「陛下,也可以找人到此地來表演的啊,我們看鏡……」

  女皇帝尚未有反應,張昌宗卻已提出了反對的意見。

  「陛下,我以為這不好,白馬寺內的大佛像,是居高臨下的,在佛像頂上往下看,一覽無遺,自然動人,此地是平面的,我以為只適合自己演,不適宜看人家……」

  「小東西!」女皇帝打了他一下,又擰他的面頰,「你說得不錯,白馬寺燒了,天堂神宮的時代也過去了,現在是鏡殿時代,不是看人們,而是看自己——好吧!昌宗,你先來——」

  「陛下——」張昌宗以一副羞澀的神氣閃避。

  「婉兒,你來幫手,將昌宗的衣服剝下來!」

  ——女皇帝在燈的海中狂了,女皇帝在奇麗的鏡殿中,幾乎是迷失了。

  投老的人生,原是不應有所變化的,但是,在鏡殿中,武曌卻大變了,她狂妄,她奔放,她衰颯的生命轉化為蓬勃,好像春天去了再來。

  鏡殿,可愛的鏡殿,千古未有的奇麗——女皇帝被迷惑住了,她長日在鏡殿中,對政治的興趣因此而淡了,她將許多事委託給大臣處理,以及委託給來俊臣處理。

  她享受著,她鬆懈了。

  然而,千古未有的奇麗,卻在逐漸地損害至尊的女皇帝。

  鏡子所反映的光芒,嚴重地侵害了她的眼睛。漸漸地,她發現了自己的視覺有模糊的傾向。

  這一發現使得她深奧的內心都起了抖栗,一個人,如果失明了,活著將無興趣可言,而她的視覺模糊,正走向失明的路啊。

  可是,她又捨不得放棄鏡殿,她想,人生百歲,必有一死,為了享樂,何妨一死呢?何況,這還沒有死一樣的嚴重。

  她留戀著——她爭取著歡樂的時間。

  就在這時,出征的薛懷義,擊退了敵人,終於回來了。女皇帝是不願見他回來的。但在鏡殿的享受中,她疏忽了這件事。薛懷義的申請表文,她隨便批准了。自然,對薛懷義本人,她還是有些兒思念的。過去,她的理智控制著感情,將薛懷義遠徙,以免於是非,但鏡殿中的逸樂,使她的觀念有若干改變。她想著白馬寺時期的往事——在細膩的張易之兄弟面前,她覺得粗獷的薛懷義具有另外一種風情。一度,她厭棄了粗獷的,此刻,又希望有粗獷的來調劑一下細膩。此外,她又想向薛懷義誇耀一下鏡殿。

  於是,遠征的驃騎大將軍、行軍總管薛懷義,自邊城回到京華,解除了軍職,歸國公府邸。

  在民間,有遠別勝新婚的說法。女皇帝于朝堂上看到薛懷義時的心情,正複如此,因此,在懷義歸朝的第二天,她就召他入內宮。

  在對女皇帝的關係上,張易之兄弟是經由薛懷義的引薦才登堂入室的,在心理上,他們兄弟對薛懷義有著忌憚,並且,直覺地以為薛懷義的到來,會奪去自己所得的寵愛。

  然而,他們兄弟卻不敢表示妒意,做為職業情人,是沒有妒的權利的。

  他們,久別重逢,是在武曌讀書的智仁殿——女皇帝時時閱讀書籍,每逢讀書的時候,她會摒絕一切,即使是張易之兄弟,在她讀書的時候,也是回避的。

  現在,她竟將薛懷義召入智仁小殿,張易之想,這是多麼不相稱啊,薛懷義這個人,沒有一點書卷氣,到書房中幹嘛呢?

  智仁小殿中,卻別有一番天地。女皇帝選擇這一個地方是有其深意的,她以為自己在此地的時候是最清醒的,她願意在清醒中接見薛懷義。

  可是,在與久別的、討厭的舊情人相見時,她的矜持就崩潰了。

  薛懷義跪倒在女皇帝的腳前,以激動的聲調叫著陛下,隨後,他將她的小腿攙住,巨大的頭顱靠貼著她的膝蓋。

  「陛下,」他叫出,「我怕我已經被遺棄了!」他稍頓,再仰起頭,熱淚滿面,「陛下,在戰場上,在那些邊荒的地方,我多麼想你,我多麼思念在都城的歲月,我多麼想抱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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