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六二


  這是放誕的、荒唐的意念!她從來是把私事和政務分開的,狄仁傑,是她政務方面的人;鏡殿,是她私事的——但在此時,她將私與公混淆了。

  於是,她那雙視覺已經衰退了的眸子凝定在狄仁傑的臉上。

  狄仁傑是在期待著她的反應,一個間歇的時間,使他感到意外,因此,他也抬眼來看女皇帝。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狄仁傑局促了!他發現女皇帝的雙目中有著異樣的光華。他並不能確定這樣的目光所包含著的是什麼,可是,他是男人,和女人相對視中,自然會有生理的與心理的反應,他因反應而局促,緩緩地,在不知所措中垂下頭來。

  武曌終於從游離中醒了過來,她內心譴責著自己,同時,她也有著柔媚的幸福之感,她想,我還可以使一個男人動心哩。

  「陛下,」狄仁傑暗暗地調勻了呼吸,鎮攝心情,徐徐地說,「剛才,陛下說過的,還有——」

  她非要收攝自己不可了,意志如一匹在馳騁中的野馬,她竭力收攏韁繩。

  一瞬之間,她回復了冷靜……

  「仁傑,那是關於薛懷義的,聽說,他在洛陽廣收徒弟,私蓄武士——」

  狄仁傑震動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女皇帝與薛懷義的關係,疏不間親,這是至理名言。

  他又怎能在這個問題上發言呢?何況,他又曉得女皇帝在若干方面是有意地縱容薛懷義的,因此,他緘默著。

  「仁傑,就你的職位發表意見。」她似乎看到了他的心事,至誠地,也端正地說。

  「陛下,薛懷義現在所為,並無特殊的地方,但是,若就防微杜漸這一點來著眼,薛懷義的作為,是可能有危險的傾向的。」

  她點頭。

  「每一個做皇帝的人,都不會高興見到朱家郭解這一類人的。薛懷義似乎想做朱家郭解。」

  「人的發展真不容易預料。」

  「他辜負了我!」女皇帝不假思索地說出。

  這一句話,等於是自我地宣佈了與薛懷義的曖昧關係,狄仁傑不知所措了。武曌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失言,她以為,這是不必文飾的。一個女皇帝有幾個情夫,與一個男皇帝有幾個妃子,是毫無分別的啊。再者,在她的心理上,把狄仁傑看作朋友,在朋友的面前,自然不必諱忌的啊,因此,她直承了。可是,狄仁傑對男女之間的關係,卻沒有她那樣豁達,因此,女皇帝的坦率,他無法置一詞。

  「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治下,有人建立自己的勢力。」女皇帝卻迅速地撇開了男女私情,把意志集中到政治方面。

  則天樓的覲見結束了,女皇帝于回進去的時候,向婉兒吩咐:不許薛懷義進宮。

  ——這是薛懷義回到京城三個月之後的故事。

  女皇帝對薛懷義的一份熱情,只有在重逢之始是燃燒性的,其後,她終又覺得懷義的粗魯是不能容忍的。懷義,不能與張易之兄弟相提並論,因此,她對薛懷義的召喚就減少了。

  薛懷義自然是看得出來的,他擔心著自己的前途會起變化,他想:照此下去,張易之兄弟必然有一天會來代替自己,可是,他同時又明白,女皇帝的心,是無法扭得轉的。他曾經竭盡所能,希望扭轉女皇帝的眷注,但結果卻是失望。

  在失望中,薛懷義的老脾氣又發了,他以為女皇帝將會容忍自己——像過去那樣子。

  於是,他在以「自娛」中廣收徒弟,舉行小規模的鈞天大樂。

  而這些,就是他的朱家郭解式的發展,在形式上,是的,但在實際上,卻不是。

  薛懷義在外面的作為,來俊臣是儘量避免密報的,但是,那並非表示他不注意他的行為。他搜集一切的情報,平時,以這些情報來抑制薛懷義,倘若有必要,他也會隨時將這些提供給女皇帝。

  現在,他得知了女皇帝不許薛懷義入宮——他猜測,薛懷義的寵信衰了。但是,他也看到女皇帝的態度還是溫和的,無情中仍然有微情。於是,他找了張易之來問訊,他希望張易之和自己進一步勾結。

  自從有了鏡殿之後,張易之兄弟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和提高了。

  武曌老了,對眼前光景有著失去控制的留戀。她還有獨佔的欲望。她公開地向張易之提出,不許他在外面娶妻,同時,她也坦然命令,不准張易之接觸第二個女人。

  以前,她沒有這種觀念,她曾經放任薛懷義和其他的女人廝混,張易之侍從她的初期,僅在宮門之內專心一意侍候女皇帝,在回家之後,是不受干涉的。現在可不同了,張易之像是被拘禁在宮內,偶然的外出,女皇帝必然派遣兩名侍衛人員相隨——那是監視。

  來俊臣在內宮找到張易之密談。他做出忠於張易之的樣子,自告奮勇地願為張易之除掉薛懷義。

  這自然是張易之所要的,當薛懷義自邊陲回來的時候,有十來天,女皇帝無分日夜地親近舊情人,這使張易之兄弟恐慌。當時他真想找一個機會誅除這一個可怕的敵人,但在此刻,他認為無此需要了,女皇帝已經不許薛懷義入宮,過去的情愛即使存在,其淡薄也可知了,至少,他看出了薛懷義絕不可能成為自己的對手,因此,他搖頭說:

  「現在,不必了,皇帝陛下已不願再見這賊禿。」

  「那只是一時呀,以前,皇帝也曾疏遠過大和尚的,可是,他從邊塞回來之後呢?」來俊臣聳肩,「我是為老兄著想,你再想想!」

  「哦——」張易之不能立刻決定,那是另有原因的,薛懷義和他,都是職業情人,在最後關頭,他亦不免於物傷其類的感慨,於是,他又說,「由他去吧!」

  「你如此托大?」來俊臣忽然恣肆地大笑起來,「我是為你著想啊,我幹這一行,懂得的可能比你多——斬草必須除根,如果,斬草不除根,將來,可能有患,現在,你雖然不怕他,可是,薛懷義不甘心的啊,你是他所引薦的,此刻,他在女皇身邊失了勢,奈何你不得;可是,他還有別的方法啊,我告訴你,據我的手下報告,薛懷義左右,有一班洛陽少年保鏢,那些人,隨時有為薛懷義拼命的,他自許是朱家郭解一流人。」

  「唉,這賊禿!」張易之脫口說出,「我在你面前不必講假話,我自然是討厭他的。不過,我飲水思源,內心實在不想難為他。」他稍微頓歇,再接下去,「俊臣兄,你對我的關心,我是知道的,你斟酌著做就是了。」

  「你同意,我就動手,不過,在裡面,你還得及時發言,使我的密報奏效。」來俊臣以至誠的神氣說,「我也和你實說:薛懷義在過去是很和我合作的,後來,他自以為在女皇帝身邊成了不倒翁,對我也就變了。」

  「我們就這樣做吧!」張易之說著,憮然歎息,「俊臣兄,願我們兩個能合作無間。」

  「那自然。」來俊臣爽快地接口,「我絕不會辜負朋友的,易之,你有什麼事用得著我,我一定盡力去做。」

  他一笑,向來俊臣拱拱手——他不敢相煩來俊臣,他知道有任何事情的把柄落在來俊臣的手上,都會引起麻煩,可是,在一轉念之間,他想起了母親的話——

  有一次,他在被監視中回家見母親,母親找到一個可以密談的時機,悄悄地告訴兒子:

  「一個男子追求富貴,什麼路都可以走,你侍奉女皇帝,我自然不能怪你,不過,有一件事你得留心,女皇帝占住了你,分不出身子,張氏的香煙呢?易之,你得為自己生個兒子才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