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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婉兒自然知道太后所指是什麼,但她沒有立刻接口。

  「有他的消息嗎?」

  「長久沒有了,不過,我相信他還在洛陽。」

  「哦,婉兒——」她低籲著,「把他弄進來,現在,我不必顧忌了的。」

  「太后,」婉兒正經地說,「現在,比過去更應該顧忌。」

  「為什麼?」

  「現在,太后直接掌理天下啊,名與實,都是太后的。」

  「哦……」她體解婉兒之言的意義,但是,她既已想起了舊情人,就不能再自抑了,稍微頓歇,低沉地說,「婉兒,想想辦法,我要他!」

  尊貴的皇太后說出這一句話,口氣似同求懇。婉兒有局促之感,實在,她又有什麼力量為皇太后掩蓋天下耳目呢?她思索,不曾立刻回答。

  「婉兒,用你的智能替我想想。」武曌的神態在一瞬之間完全變了:她已經六十高年,雖然頤養得很好,但是,歲月的積累,使人沉重,是毫無疑問的,可是,此刻的她,卻非常年輕,兼具有少婦的風騷。她滿面肉欲的惆悵,想皺眉又不敢皺——長久以來,武氏就避免許多種使面部肌膚久動的動作,皺眉,會使眉心與前額中心的直痕加深。她也盡力避免抬眼向上望,遇到看望高處時,她總是緩緩地仰面,那是為著不使額上的橫痕加深。此外,喜與怒,都自我地抑制著,不使之形于華表。大笑,或者長期地保持笑容,會使兩腮的皮膚與肌肉鬆弛,會使眼角的鴉爪紋加深;至於將愁郁形于華表,那就會深刻嘴角的弧形紋痕,而形成苦相。一個女人,要想使面孔的衰老減緩,必須避免將喜怒哀樂的情緒表面化。除此之外,她每天必有兩次,命侍女用白玉醮了人乳汁羚羊角煎成的水,摩挲面部有皺紋的地方,使各部分的肌肉和皮膚保持一定的彈性,肌膚有彈性,就不容易形成褶皺。還有,她用珍珠磨成粉末,以清露製成糊狀,敷塗在面孔上,待它自行幹結,經過一夜,再用玉刀刮去:那樣,既可吸收內分泌,又能使皮膚光潔。

  ——武曌的青春,就是如此保持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按摩與服食紫河車、何首烏等等都是。

  人力,使六十老婦在盛妝之下望之,有似四十許人。

  婉兒已看慣了她的外型,但在此刻,武太后所表現的是內心的年輕,以及青春的煩擾與勃郁,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婉兒——」她又是轉輾地叫出,「不會沒有辦法的,稍微冒險也不妨。」

  「是的。」她局促地接應。

  「婉兒,我是寒床婦呀!婉兒……」

  「寒床婦」這一稱謂使婉兒臉紅了,那是南朝人所設想出來,以稱寡婦或者征人之妻的。寒床,是多麼直率。現在,尊貴的皇太后也如此自稱了。

  「是的,太后,我盡力設法。」

  「這樣,你通知太平公主,將小寶找來,先住在公主的府邸中,我再……」

  「太后,照目前的情形,是不能再駕幸公主邸了。當年,因前皇在世,可以出宮臨幸公主家,現在,不可能再如過去那樣輕易出行。」婉兒冷靜地接口。

  「真要命,做了皇太后,反而失去了自由!藏在宮內怕出亂子,出去,又不行,唉!」武曌喟歎著,也沉思著。隔了一些時,她欣然說:「我想到了辦法,一個非常的辦法,還是要借重我的好女兒。」

  「太后,是什麼?」婉兒也欣然問。

  「這個,暫不宣佈,你立刻著人召太平公主入宮。」

  「是。」婉兒朗應著,隨後,又幽秘地接下去道:「太后,我以為還是由我向公主說的好,太后自己說,似乎……」

  「也好……」她低喟著,「你做我的代言人吧,回頭,我告訴你方法。」

  「遵太后命。」婉兒微笑著接應。隨著,再低問:「我明天和公主商量?」

  「明天——」武太后在無可奈何中點頭。偶然的激動,使她有迫不及待之感,明天商量,似乎也嫌遙遠。

  大唐皇朝最有名的駙馬薛紹,忽然多出了一名季父,那是薛懷義。

  這個突如其來的人,洛陽人對之並不陌生,人們會很快講出他的身世:他,破落戶的子弟,曾經從軍,後來因結交幾位名女人,而出入洛陽的社交場所。接著,他成為千金公主的嬖幸,就名滿洛陽了。薛懷義,就是當年的馮小寶。

  一個人,改變一下姓名,並不就等於改變出身。

  可是,武皇后卻喜歡這樣做——在無可解釋的心情中從事一項掩耳盜鈴的事體。

  於是,薛懷義住在駙馬府,乘了高車,出現在洛陽市上,使人們驚疑,也使人們莫名其妙。

  於是,公主和駙馬陪侍這位季父入宮去。

  皇太后放肆了,以前,她是顧全些兒面子的,當著女婿,總是設法收斂自己;但是,這回的情形不同了,當薛紹與太平公主伴著季父入宮之後,她就將薛懷義留了下來。

  太平公主很知趣,見到母后與薛懷義傾談時,就挽了丈夫走開。不久,皇太后偕同薛懷義向合璧宮去。

  在合璧宮,她將情人留了下來。她臨時改變計劃,原來,她計劃要女兒時時攜同懷義入宮,但在相見之後,她不捨得分手了。

  這幾乎是公開的。宮門記錄出入,薛懷義只有入而無出,宮闈局和掖庭,都因此而惴惴不安。

  日落了,御苑鐘響著。

  黃昏了,宮廷南衙的各道門戶都關上了;北門衛兵,循例放哨,玄武門正三門封閉了,僅留下左右兩側的小門以供宿衛出入——側小門各有兩重,第一重與第二重之間,相距約一丈五尺,如果由外面入內,進入第一重門時,第二重門是關閉的,進入者在兩門之間稍駐,經過查詢,再入第二重門。

  現在,玄門樓觀上的風燈,在夜空中閃耀。

  合璧宮燈明如晝——

  婉兒也飲了幾杯酒,春風滿面地從合璧宮走出,登上步輦,向掖庭查看宮廷簿錄,命掖庭令在簿冊上加一行字,她冷冷地念出:

  「駙馬季父薛懷義,申三刻出宮。」

  掖庭令看了她一眼,局促而膽怯,但在稍微猶豫之後,終於照吩咐寫下了。

  於是,婉兒再轉向宮闈局,命局丞在簿冊上也加上同樣的一行字。

  她的神情肅穆,掖庭令不敢作任何詢問,宮闈局丞自然也不敢詢問。婉兒輕易地改變了一項宮廷記錄,在大唐宮廷法規中這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

  接著,婉兒命內常侍來訓、來福,帶三十名小內侍,擔任特別夜巡。

  婉兒再回到合璧宮時,看到屏風之外有八名侍女,轉入屏風,又看到有四名侍女立于兩帷之外,她稍稍留步,再探身入帷,又退了回來。

  她見到太后,也見到薛懷義,但是,她不好意思再看,他們,赤裸著在豪華的殿堂之內……

  「是婉兒?」武曌膩聲問。

  「太后,婉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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