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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批——寫知道就是。」她發出一聲長籲,「婉兒,說起來,是我害了他,讓他在長安就不會有事;如果一直留他在內宮,也不會出事,偏偏我讓他出入不休——唉,婉兒,那多麼空虛——我連保護一個情人的力量都沒有!」

  婉兒垂著頭,不能出聲。

  「他的心太毒——婉兒,」武媚娘淒迷地說,「我不能罷手,如果我一旦放開手,人們會將我食肉寢皮。」

  婉兒仍然守著緘默。

  「人事,太不容易料斷了,婉兒,當阿弘死後,我痛苦了好些時,現在想想,卻是多餘的,我不殺人,人家就會殺我,從阿賢的行為來看,我對付阿弘,一些也沒有過分。」她的恨意,轉化為哀傷了。

  在婉兒看來,此時的皇后,有顯著的憔悴傾向,以前,她,長時期地侍奉皇后,總覺得皇后不老,五十以上的年紀,表面上看,好像只有四十上下。但此刻,鬱怒、憤恨與哀傷交煎,她面部的內分泌似乎特別多,因而,皮膚顯得鬆弛,代表年月的褶皺,也特別鮮明了。

  這使得婉兒有另外的感慨。她想:年月對人,總是平等的,天后頤養得如此好,老態終於暴露出來了。

  武皇后合著雙眼,淚水凝蓄在睫毛上——

  一個短暫的緘默之後——

  「天后,我出去了。」婉兒低說。

  她稍微點頭,低弱地說:

  「你吩咐來俊臣,多留意太子邸的動態,來往賓客的名單,要詳細記錄。」

  又是一場風暴過去了。

  夜茫茫,武皇后卻無法合眼。

  不過,她總是一個具有無比的精神力量的女人,任何打擊,都不會使她跌倒,經過一夜的憂傷痛苦,第二天,她就回復正常了。由於夜來失眠,她的眼圈灰暗,但是,她在感業寺的時期,曾潛心於化妝,對於灰暗的眼圈,一些也不擔心,在妝鏡之前,她只比平時多花上一些時間。

  於是,她又成為明豔的、精神奕奕的中年婦人了。

  於是,她在朝堂內平靜地處理著事務。無人能看得出她是有心事的,甚至,在早朝之後到景泰殿,皇帝同樣一些也看不出她有過憂傷。

  她把一切都咽了下去,她冷靜地期待時機。

  在景泰殿,皇帝與她商量著太平公主的終身大事。

  「她要想做女道士,由她吧——」武媚娘隨口說。

  皇帝自然知道女道士的生活方式,他喜歡其他的女人去做道士,但是,他卻不願自己所鍾愛的女兒走上這一條路。因此,對於皇后的話,不曾立刻回答。

  「怎樣?」她輕俏地問,「你擔心阿珠一做女道士,就會走上歪路,是嗎?」

  皇帝點點頭。

  「阿治,有一句古話,你一定是知道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他們大了,應該讓他們自主!」武媚娘在感慨中說。這一席話,是別有用意的。

  但是,皇帝卻體會不出,依然喃喃地說:

  「我想好好地為她擇人,等她嫁了,我們的責任才能了卻,如果她做了女道士……」

  「啊,阿治,你怎麼如此迂,阿珠做女道士,不過是在公開的場合著上道袍啊!她仍然住在宮裡,你何必擔這樣多的心呢?」

  「那也好,敷衍過胡人,我們再為她找適當的漢子!」

  「你心目中有適當的人嗎?」

  「沒有——」皇帝說著,忽然笑了起來,「阿珠與眾不同,即使我有人,也不可能迫她嫁的,她本身的主張最多,我看,只有讓她自行擇夫了!」

  在明崇儼被殺之後的第三天,掖庭公佈了皇帝的詔令,賜給太平公主一座長安的道觀——皇命沒有提到太平公主何時做女道士,也沒有照往例那樣規定道觀的經費。

  道觀的地址在長安城南,著名的曲江路上,芙蓉園以東的地區,此地,以前是齊王元吉的別業,李世民殺了弟弟之後,將這一片土地收歸皇室所有。直到如今,才撥賜給太平公主,定名為太平宮。

  太平公主的問題,就此告了一個段落。武媚娘自以為盡了一次做母親的責任,她還為此而自我安慰:「我曾是一個好母親的,我對太平公主,完全是慈母呀!」

  女人,每一個都會有母性存在,熱中于權力的武媚娘,終於因自己存有若干母性而感到平安!因為,她是女人。

  女人,還有另外一個方面——那是兩性的!但自明崇儼死後,她在這方面又空虛了!甚至,連一個可以懸想的對象都沒有。

  中年人的生命,是需要情欲來滋潤的,失去了滋潤的人,就會枯萎……

  現在,她對著年華的銅鏡看自己枯萎——

  她不甘心,因為她自以為尚未享受夠青春。

  於是,郭行真、明崇儼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晃動……

  於是,她的恨意又抬頭了——她要報復。

  第九章

  大唐皇帝與皇后,在長安的南內,發生了嚴重的意見衝突。皇后武媚娘在二十多年的宮廷生活中,第一次發了脾氣,以前,她對皇帝總是馴順的。但是,這一次卻不同了,她向皇帝發出咆哮,隨後,立刻命駕東都。

  這是突然事件,宮廷中,人人都為皇后獨自命駕東都而訝異著。人們以為皇帝必然會勸阻,可是,李治在太極殿,作出置若罔聞的神氣。

  於是,武皇后調了三千北門禁軍護駕,另率儀衛兩千,浩浩蕩蕩地出了都門。

  太平公主于車駕出發時才獲得報告,匆匆地偕同新婚夫婿趕上送行。

  為了趕時間,太平公主的車直闖入隊伍,於城外追上了皇后。她命丈夫在車中等待,親自攀過從車,再登上皇后巨大的鳳輦。

  當太平公主攀車的時候,婉兒接到報告,走出了前廂。那時,太平公主正好躍登踏板。

  「婉兒,為了什麼事啊?」

  「天后突然下令的——昨天我著人到駙馬府,剛巧你們兩位去驪山未歸。」

  「我聽到報告趕來的。」太平公主籲了一口氣,「前天,我見著皇后,一字也未見提起——」

  「嗯,是昨早發生的故事——你進去吧!天后很生氣,現在還是如此。」婉兒稍頓,再說,「公主,駙馬來了沒有?我以為,讓駙馬見見天後……」

  「回到灞橋的時候再說吧!」太平公主說著,匆匆地進入車廂,她一向是驕縱的,但在此時,卻很平靜與謹嚴。在車前的侍從廂,低叫:「覲見天後——」

  「是阿珠?」武媚娘沉鬱地應著,「進來呀——今天,你怎麼多禮起來了?」

  「婉兒說,天后在生氣。」她笑盈盈地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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