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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知道,」她無法再掩飾自己的不滿,因而快速地截斷了兒子的話,「我命掖庭令為她們擇人。」

  太子看到母后的面頰上浮現一些青光,心中凜然,原來打算再建議的事,就此咽住不說了。

  於是,母與子默然相對。

  太子感受一種森嚴氣氛的壓迫,再也無法逗留下去,於是,他辭出了。

  「婉兒——」皇后在太子去後不久,氣吁吁地叫著。

  婉兒來了——但和婉兒同時進來的,還有太平公主。武媚娘帶著霜寒的面頰,于看到女兒時,終於鬆弛了下來。她瞅著女兒,有說不出的情意——太平公主的面容,與自己太相似了。她欣賞女兒的眼鼻與嘴唇,從組成五官線條看來,母與女,幾乎是一致的。

  ——女兒,具有鮮嫩的青春。

  「你來做什麼呢?我找婉兒有事呀!」

  「我也有事!」太平公主幽微地一笑,「剛才,太子在,我不想進來,等到太子走出去,我正想來,媽卻傳召婉兒。」

  「那麼,你先說說你的事!」武媚娘摩挲著膝蓋,又伸屈著右腿。

  「媽的腿怎樣?」

  「剛才下步輦的時候扭了一下,有些酸!」

  「找那個明崇儼來按摩,立刻會好。」太平公主喜滋滋地說,「父皇不論是頭痛、腳痛,都找明崇儼。」

  「我是女人呀,」武皇后低喟著,「找一名朝臣來按摩,成何體統?」

  「我以為不妨事的,皇帝與皇后一體——」

  「說正經,你有什麼事?」

  「太子哥哥和武承嗣吵嘴。」太平公主說,「那是三天前發生的——武承嗣被太子訓了一頓。」

  武承嗣是皇后的侄兒,平時為皇后所鍾愛。當太平公主說出太子訓斥武承嗣時,她感到錯愕,但在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你知道為了什麼?是誰告訴你的?」

  「他們在浴社玩,我的車右也在場,車右親自聽到的,先是太子舍人說天旱,皇后應該避位,承嗣斥責他,太子過來,反斥承嗣,承嗣就走開了。」

  天旱,皇后應該避位之說,在來俊臣遞入的報告中已經不只一次提到過了,她的政敵,不放鬆任何一個可以打擊她的機會;而武皇后對於這些流言,在長安的時候就付諸一笑。她以為,放布流言蜚語以圖中傷,是無能力為其他的表示。因此,她並不理會,僅僅命來俊臣記下造謠人的名字。

  但是,現在的情形卻不同了!現在,是出於太子門下士之口,自然,這是代表太子的意思啊。

  「媽,我看得出,太子哥哥不是很孝順你的!」太平公主稚氣地接上一句。

  「哦——」武皇后勉強地一笑。

  「男孩子大了,是不大聽話的!」太平公主又接上一句。

  這惹得皇后真正地笑了起來。

  「由他去吧,我並不稀罕他的孝順哩!」她說著,轉向婉兒,「你去看看蕭淑妃的兩個女兒,太子來為她們請求,她們想嫁人了!」

  婉兒才應了一聲是,太平公主已經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母后,你找婉兒辦正經事,是不是就為了那兩位呀!她們,是宮中出名的醜怪——我看難辦得多了。」

  「你曉得些什麼呢?」

  「她們是出名的壞脾氣!每天都板著面孔,侍候她們的內侍和宮女,好難做人,稍有不妥,她們就會斥駡。內侍說她們兩個是寡婦面孔——我也去瞧過她們一次,真的是寡婦面孔。」

  「珠兒,不要亂說哪,人家還沒有嫁人,你就咒她們是寡婦。」武皇后忽然變得同情她們了。

  「我不是詛咒她們,實在是的呀!」太平公主稍頓,「母后,我為她們做媒如何?」

  「珠兒,你又來瞎鬧了。」

  「不是瞎鬧,說正經,我以為從玄武門的侍衛營內找兩個出來做她們的丈夫,一定是很適合的。」

  「珠兒!」武皇后低喟著搖頭,但是,在一眨眼之間,她那股莫名其妙的舊恨又抬起頭來,雙眉一揚,就轉向婉兒,「就這麼好了,你通知掖庭令,從宿衛營中選兩個粗壯的漢子出來,配給她們。」

  兩位公主的終身大事,就在談笑之間作了可悲的決定,武皇后的積恨也因此而消掉了。可是,她還有新恨,新恨,是對兒子的,她覺得,兒子對自己的權力,逐漸構成嚴重的威脅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不願和自己親生的兒子鬧,可是,總又不能坐視自己的權力被侵害。

  在矛盾中,在隱隱的痛苦中,她向皇帝提出了避位的請求——同樣用了天旱作為理由。

  「這和你避位或者不避位有什麼相干呢?」李治輕鬆地一笑,「天旱,是常有之事呀,有史以來,天旱,不知有多少百回了。」

  「有人以為,這是幹綱不振的緣故,幹綱不振,就是我代你主持百司奏事呀。」

  「荒唐,是誰如此說的?」

  「你不必問是誰——」她懶散地一笑,「就我本身來說,實在想放手了。這些事,會和飲酒一樣,主理久了,會上癮的,老實說,我也已上癮了,阿治,有二十年了啊!」她發出辛苦的歎息,伸手摩挲著膝蓋。

  「我以為——」

  皇帝的話尚未講出,內宮門外面的內侍就報告:「明崇儼應召待命。」皇帝並未回答,仍然繼續著要向武皇后說話——可是,他已經忘掉了剛才想好的語言,因此,欲言又止地幾次,聳肩笑了出來。

  「阿治!你怎麼啦?」她掩飾著內心的厭惡,故作柔和地接下去,「一轉眼,就忘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啦?」李治又聳聳肩。

  「阿治!」她喟歎著,緩緩地挨近皇帝,「你真個變了許多,從前你多麼能幹!」

  從前,李治也沒有真正能幹的時候,但是,他卻愛聽媚娘如此說!現在黯淡,使他想到有一個光輝的過去也是可喜的啊!因此,他得意地長歎。

  「等我的病好了,就會和從前一樣的。」他稍頓,又說,「媚娘,不要再避位了,明天,我命中書宣告,皇后因天旱請避位,詔——不許。」

  武媚娘冶蕩地在皇帝腿上打了一下。

  「媚娘——」他舒了一口氣,「這幾年,我們簡直不像夫妻,只有這一下,才是……」

  武媚娘感到凜然。自從她代替丈夫執行皇權之後,每次與丈夫在一起,多數是議論政務,好像宰相與皇帝一樣。由於處事,她平素忽略了這一現象;此刻,李治一提出,她才暗暗驚悸,這是危險的啊!她的取得權力,是基於皇后的身分,如果這一重身分被忽略掉,那麼,她很容易會失掉權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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