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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小臣受皇后提拔,自然應該盡心——雖然處嫌疑之地,也只能直陳!」來俊臣又說。

  她一擺手,制止來俊臣再往下說,轉向明崇儼。

  「你講出崔同孝致太子書的內容——」

  「崔同孝致太子書是回信——教唆太子上表,請將同州沙苑分假貧民,以博取清讓的稱讚。其次,是教唆太子上表請求改善關中兵士的糧食配給——」明崇儼平和地說。

  「太子並無表文到來,」武皇后淺淺地一笑,「還有嗎?」

  「據崔同孝自言,他還請太子上表陳請皇后行忠恕,為天下女子法!這是以前的事,不在此信範圍之內。」

  「崔同孝又如何說劉仁軌?」

  「奏皇后,崔同孝說劉仁軌應設法聯合山東望族,勿附和主張以文學取士。」

  武皇后沉吟著,慢慢吞吞地說:

  「俊臣,留下明拾遺在大明宮北二所居住,我可能隨時召見他的——還有,你召劉仁軌入見。」

  明崇儼的神奇,不久就獲得了第一次證明——劉仁軌應召入宮,承認崔同孝曾經向自己遊說過。接著,這位老臣坦率地說:

  「我是自知領導不起山東貴族的,我本身,也不欲供這群人利用。崔同孝是山東世族,他以為像他那樣家世的人,是應該把持朝政的。」

  武皇后恬靜地一笑,似乎,她並不重視這些,接著就轉移了話題,談到關中的旱災以及回洛陽的事。劉仁軌弄不清楚皇后召見自己的真正目的,只得泛泛地表示了一些意見。

  武皇后並未將劉仁軌的奏報轉告來俊臣與明崇儼,她每天都接見來俊臣,但是,她好像忘記有明崇儼這個人了。直到十日之後——

  車駕幸洛陽的籌備工作完成了,並且決定明天出發。太子的奏章恰于此時到了皇后的手中。

  太子奏章的內容與明崇儼所報告過的相同,惟一增添的是:天旱,奏請大赦罪犯——

  武則天冷笑著,收下太子的奏章。隨後,就要婉兒去將明崇儼帶來。

  於是,這位通曉巫術的左拾遺,成了皇后的親信。

  第二天清晨,明崇儼處於內班執事官的群中,隨駕赴東都洛陽——由於處在內班執事官的群中,明崇儼也得以接近皇帝。

  車駕尚未到潼關,李治的風濕病忽然轉劇了,在龍輦中,皇帝不斷地呻吟著。

  武則天被擾亂了,二十年來,她的健康狀態一直是良好的(她有的只是心病),因此,對於一個病人的呻吟,她的感應極為不舒服,可是,她又不好意思離開龍輦。

  為此,她的內心孕育了一種奇異的憤懣——由帝后間的不平而引致的不滿。她記得平時的旅行,皇帝為了方便和宮女廝混,都將自己趕回鳳輦去。而此刻,皇帝在病痛呻吟中卻要自己侍奉。

  她想:「那多麼不公平!」

  當她在憤懣中時,內侍送了一封便奏入龍輦。那是明崇儼呈上的箋奏,自請為皇帝療病。

  「讓他來試試——」武皇后向內侍說。接著,轉身進入龍輦的後廂,向呻吟著的皇帝報告:「左拾遺明崇儼自請為陛下療疾。」

  「他會醫病?」李治哼了一聲,皺著眉向奚官局兩名侍禦,「去接他上輦來!」

  這是違反常例的,依照皇唐的法令規定,皇帝與皇后生病,不能隨便找醫生診視;李治被風濕痛苦擾著,願意違例一試。但他和武皇后不同,同是召外人診視,他卻要通過一下負責宮廷醫事的奚官局侍禦,好讓他們共同負擔責任。

  於是,左拾遺明崇儼上了龍輦。

  大唐皇帝李治的龍輦,是採用隋煬帝的遺制而構築。從前,秦始皇帝先用六匹馬拖車,後來,發展到用八匹馬,其後的君皇,多數用六匹馬拖拉大車。漢武帝時代,曾經發展到十二匹馬拖車,隋煬帝從長安赴東都洛陽,乘了特別大的龍輦,用二十四匹馬拖拉。這種大輦,車廂長二十九尺,闊十二尺,全車分為五個部分,前面四尺長的車台,由四名內侍駐守,中間二十二尺,分為前輦廂、寢廂與更衣室,後車台是宮女和內侍所居,龍輦之後有一輛隨車,裝載了皇帝旅途所用各物和兩名內侍守車。隨車和龍輦之間是可以走得通的。

  明崇儼先登上隨車,再從後車台進入龍輦的左廊,再從前輦廂折入寢廂。

  他為皇帝按摩——那是和奚官局侍禦完全不同的按摩方法。他用一種淡黃色的油敷在皇帝的皮膚上,然後用手掌摩挲。

  他的按摩使皇帝于半個時辰內入睡。

  這一偶然的開始,使明崇儼的地位完全變了,李治命他住于隨車中,作為近臣。武皇后也因此而可以回自己的鳳輦了。

  一個為皇帝經常按摩的人,是可以利用這一個時機講許多話的,武媚娘長久以來就希望有如此一個人,現在,她的願望達到了,於是,在回到東都洛陽之後,皇后第一批詔書中,就有特擢明崇儼為正諫大夫手諭在內。

  洛陽,在情調上比長安輕鬆。

  但是,回到洛陽的武媚娘,卻只有三四天的輕鬆,一項屬￿家事的糾紛使得她陷入了空前煩惱中。那是發現了太子李弘和自己顯著地處於對立狀態。

  太子雖然無權干涉母后,但是,太子接納了舊山東大族和關隴貴族,形成另一個勢力集團。武媚娘處心積慮,長期努力著,就是要打倒舊勢力集團,不料,自己的兒子卻為這一群人所用。

  這使她恨,而且,形勢顯明,她在權力的高峰上,必須和兒子展開鬥爭了!她自信不會被兒子打倒,可是,和兒子鬥爭,是並不光彩的啊!

  她在煩亂中了。

  回到洛陽的一個月之後,她在仁壽宮早朝散罷,太子李弘隨之入內宮。皇太子溫和地向母后請求一件事——

  「是什麼?」她對兒子的溫和也有反感,因此,口氣比較上有生澀的傾向——她以為,兒子的溫和是陰謀。

  「母后,已故蕭淑妃有兩個女兒,據說,從前獲罪……」李弘緩緩地提起舊事來。

  「哦——」武媚娘出神地應了一聲。故事太遙遠了,她在記憶中搜索著。

  「據說,那還是我在孩子時候發生的事,是她們的母親犯了事,因此而牽連到她們,幽居掖庭……」

  「哦,是的,很長久了!」武皇后微喟著,似乎有無窮的感慨,那自然不因蕭淑妃的兩個女兒而發,而是為自己的流年而發,她想到和蕭淑妃鬥爭的那一個回合,自己雖然大勝,但勝得很狼狽。這由於當時經驗不足,處事慌張失措,再者,當時的她,尚未取得如今那樣的權力——她想:如果這一宗事發生於現在,就不會那樣子結局……

  「母后仁慈,是不是可以赦免她們兩人?」

  「赦免?你見了她們?」

  「是的,三個月之前,我巡行內廷,部署迎迓父皇母后駕臨東都,在掖庭見到義陽、宣城二位公主。」

  「她們的情況怎樣?」

  「很憔悴,年迫四十,尚未嫁人——」太子充滿了同情地說下去,「倘若再蹉跎歲月,她們會老了!」

  年迫四十和一個「老」字,使武皇后聽了很不舒服,她直覺地以為兒子在譏嘲自己,因此,她冷冷地一笑。

  「母后,年來天旱為災,掖庭的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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