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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於是,她做出女性的不滿神情。

  「阿治,這要問你自己啊!你說?」

  「好了。」他捉住了皇后的手,笑嘻嘻地接下去,「倘若我回復了當年的光景,情形就會改變的,當年,在翠微宮的時代,我像一頭猛虎……」

  她凝看著,伸出手指,輕輕地刮著面頰。

  ——這不是適合於中年婦人的行動,可是,她又裝作得很嫵媚。

  於是,李治將她的雙手都捉住了。

  「明崇儼在外候召見!」她俏笑著。

  「不妨事,讓他多等一下吧!」

  「你又找他按摩了。」她湊得他很近,額角幾乎已貼到他的下頷,「還是別有花樣?」

  「只是醫療,別無隱情!」皇帝的笑很詭譎。

  「哼!」她雙眉一揚,「你又騙我了,我猜得到,我會查究——」

  「實在沒有哪!」李治吃吃地笑,「實在,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呀。」

  「好了,我不和你說!」她站起來,右腿又一陣酸痛。她自然地伸手撫摸,也自然地想到明崇儼的按摩。

  「怎樣?你的膝蓋?」李治並不等待回答,快速地接下去,「要明崇儼替你按摩?」

  「去——男女授受不親。」她重重地推了皇帝一把,就向內屏門走。

  「媚娘,別走啊——」

  她沒有理睬,繼續向內走。但是,她回睇了皇帝一眼,那是過去(翠微宮與感業寺時代)一樣的含情脈脈地一瞥。

  皇帝又孕生了感慨,他想:女人真不容易衰老。我和她比,顯然,我是衰老了!

  第七章

  合璧宮的夜宴散了。

  微醺的皇后扶著微醺的皇帝走下石階,登上步輦。

  「皇后,你的手顫得很厲害!」皇帝在上了步輦之後問,「身體沒有什麼吧?」

  「大約是多飲了些兒酒。」她的回答很模糊。

  「你的酒量很好——」

  「從前是的!」她微喘,也微籲,「近來,我飲了酒就不大舒服。」她說著,轉過頭看立在階前的太子。

  「天皇,天后大安——」太子于看到母后回頭時,躬身行禮。自從皇后以天旱避位這一件事之後,皇朝公卿對帝后稱呼有了改變。大唐皇帝李治下詔命臣下稱自己為天皇,稱武媚娘為天后,這種稱呼表現了多病的皇帝的自大狂。但對於武媚娘,「天后」則是一項尊號。她喜歡人們如此稱呼她。

  「晚安——」武皇后站在皇帝的步輦面前,雙目直視著兒子,好像,她的神經中樞受到了椎擊一樣。

  「阿弘,回去吧!」皇帝隨口說。

  太子躬著身體應是——可是,當他正要退後的時候,武皇后卻走前了一步,迫使剛要退後的太子再度站住。

  「阿弘——」武皇后走到兒子的面前,溫馨地叫著,尾音拖得很長,同時,她的手突然抬起,擱在兒子的肩上,「少操勞一些,今夜,我看你的面色不太好。」

  「是,天后——」太子對於母親突如其來地對自己親昵,有茫然之感。在此以前,母親對自己一直是謹嚴的啊!

  「回去吧——」她終於放下手,看著兒子後退。接著,她上了後面的步輦。

  在白石的甬道上,步輦徐徐而去。

  「媚娘,」在前輦的皇帝叫了一聲,但沒有下文。隔了一歇,在武皇后詢問之後,他才繼續問,「你說阿弘的面色……?」

  「看去很陰晦。」她說,聲音似乎是苦澀的。

  「哦,我不覺得——」李治漫聲說,「媚娘,我也飲多了酒——我到浴堂殿去!」

  「嗯,我想睡了,頭腦沉沉的……」武皇后低說。

  於是,皇帝向浴堂殿,去享受突厥式的蒸汽浴,皇后獨歸自己的宮室。

  婉兒遣退了在寢門外面的侍從,扶著皇后入內。

  她們都緘默著。她們也都在緊張之中。

  皇后腳步踉蹌。

  「天后——」婉兒在經過內起居間時,終於低叫著,「你得安靜一些!」

  武皇后氣吁吁地低哦了一聲。

  「天后,」婉兒抑低聲音,「事情既然無可避免,那麼,天后只能接受現實……」

  「我後悔了。」武媚娘在喘息中低說。

  兩名宮女揭開了通向內寢的門帷,婉兒向她們使了一個眼色,攙了皇后入內——宮女接受了暗示而未曾隨入。

  「婉兒!」武皇后加快腳步,奔向床,頹然倒下,抽搐著,嗚咽著,「我不應該,婉兒——他,他總是我親生的兒子,我的親兒子啊——」她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了。

  婉兒靜靜地看著在床上哀泣和抖顫的皇后——她沒有悲哀,也不再緊張,從皇后的反應,她知道大事已成功;她只是對事而毫無私人感情在內的,因此,她所關心的只是事的失敗,事成,她的心事就放下了。現在,她像鑒賞家似地靜看一個母親的痛苦。

  「我不應該呀!婉兒,母親毒殺她的親生兒子,古往今來,都是少見的啊!從來沒有過,婉兒……」武媚娘的感情在氾濫之中。她捶床頓足,她拉過被,她用牙齒咬住被角……

  皇后的發展是可怖的,婉兒雖然不重視母親的殺子,可是,皇后的感情氾濫卻使得她害怕,只要稍微洩漏一些出去,那麼,人間萬事都會改觀了。現在,她必須阻止皇后的感情氾濫擴張下去。

  「天后——」她湊近去,低沉地叫喚,同時,用雙手搖撼她的肩膀,「天后,你必須靜下來!」

  「唉,唉!」武媚娘似同中魘,淆亂于自己的思念中,「我喪失了人性,我居然謀殺了自己的兒子……」

  「天后!」婉兒恐慌了,「天后,在宮廷中,和尋常百姓家不同啊!天后,那是為了大局……」

  她好像沒有聽到,繼續著自己的囈語。

  婉兒立刻明白了,憑仗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使皇后從迷亂中蘇醒!現在,她只能採取最後的一個步驟了。於是,她走向更衣室——那兒,有明崇儼配製的特殊藥物,服下之後,能使人安睡……

  更衣室內,只有宮女四兒守著——四兒和外面起居間的兩名宮女,都是皇后的親信,除了皇后毒殺兒子的謀劃之外,其餘的事情,皇后是向她們公開的,許多事,武皇后就仗著婉兒與這三名宮女的合作而完成。譬如,明崇儼的接近皇后,就是靠這四個女人和太平公主的安排。

  婉兒從鎖著的壁櫃中取出藥瓶——

  「明大夫還在。」四兒低聲報告。

  婉兒驚異地看著她。

  「是這樣的,明大夫不放心,自請留下。那時候,你也去了合璧宮,我無法請示……」四兒徐徐地說。

  「唔——外面兩個知道嗎?」

  「她們不曉得大夫留下,只知明大夫來過。」

  婉兒躊躇了一下,終於緩緩地走過去,拉開更衣室東首的門——那是皇后藏置禮服的小室——屈指在門上敲了三下,推開壁櫥的門。

  這是一隻巨大的壁櫥,有四尺來寬,十七八尺長。壁櫥的夾板已經拆去,而且有通氣的設備。

  正諫大夫明崇儼躺在裡面。

  當櫥門拉開之後,他徐徐地走出來,向婉兒做了一個揖,關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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