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白雪覆蓋著大唐的京都。

  寧靜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來了。紫宸殿沉洪的鐘聲報導這個大唐歷史上不平凡的黎明。

  守歲的人長長地透了一口氣,推開窗子,讓朔風吹散屋子裡的炭氣;隨後,人們燃點了紅色的蠟燭,以慶祝新皇帝登位的第一個元旦——但是,大唐的臣民是不會忘記前皇的,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三年,由紛亂走向太平,人們由流離回復安居,自從秦漢以來,三國六朝,戰亂相繼,沒有真正的承平與統一。然而,李世民卻創造了一個宏大的統一局面,二十三年以來,欣欣向榮,人們以為他會活得像他父親一樣地長久,誰知太宗皇帝在貞觀二十年征高麗回來之後,就被風濕病纏繞,很迅速地趨向衰弱。到貞觀二十三年的夏天,竟一病不起了。這位英武的皇帝僅僅活到五十三歲,這是使每一個人都哀悼與惋惜的。

  然而,人們還是以含淚的微笑來迎接新皇的第一個元旦,因為新皇李治,是太宗皇帝鍾愛的兒子,由於對前皇的感情,人們寄希望於新皇。

  紫宸殿的晨鐘響了三遍,接著,洛陽各處宮闈和寺廟的鐘全部都響了,宏大的聲響撼動了白雪覆蓋之下的城市。

  在感業寺內,武媚娘獨自站立在長廊上,凝望破曉的天空,以喟歎來迎接元旦。

  她被宏大的鐘聲擾亂了,黎明使她惶惑,她的心悶鬱,胸腹之間,似是被磐石壓住了,朔風在吹,冷氣自袖口和領口侵襲她的身體,她有點寒意。然而,凜冽的寒意並不能使她清醒。

  半年了——自從前皇逝世之後,她在這所陰森的感業寺內做尼姑,淒清冷寂的獨居歲月是難熬的,如果她不曾在繁華場中經歷過,如果她不曾經歷帝宮的豪歡與熱鬧,也許會死心地在感業寺內終老,但她是有一番經歷的女人呀,她是貞觀十一年進宮的,成為前皇的才人,前後十三年,她記得進宮那一年,自己只有十四歲,現在已二十六歲了,今天開始是二十七歲。

  一個女人輝煌的歲月是有限的啊,她歎氣了。十三年在宮中的往事,徐徐地回來:當前皇的文德皇后逝世之後,她被選進了大唐的宮廷,她侍奉中國歷史上傑出的英王,在她幼小的心靈中,這是一種榮耀。雖然,這位英明的皇帝只關心政治和軍事,不懂得溫柔,也不懂得女人。但她還是敬仰前皇的——她從前皇那兒學到不少,政治上的種種學問,軍事上的知識,有時還談論文學。在宮內,她是驕傲的,因為前皇在世的日子,不只一次稱許她的智能與美麗。

  她也記得:前皇遠征高麗的前夕,在更衣的時候,把自己拉上龍床……

  「就只有這樣的一次啊,我的一生……」她沖著寒風叫出來,「這是我在皇宮十三年中的全部啊!」

  但是,在這樣怨艾的時候,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又進入她的腦海之中,那是不只一次的;是的,她過去的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和男子接觸,並非只有一次,那另外一個人,便是當今皇上李治。那時節,他是皇太子。

  今天,是李治正式登上皇位和定立年號的第一天。然而,新皇登位卻使她憎恨與失望——李治實際承繼天下的統治權已經有半年了。這半年中,她由深宮被驅逐出來,做了感業寺的尼姑。在宮廷常例上,這是對她的優遇。前皇妃嬪如果留在宮內,日子便更加苦惱。不過,她的憎恨與失望也並非沒有來由,這半年的時間,她連李治的面也沒有見著,當年,前皇在世的時候,李治與她幽期密約,曾經有過山盟海誓……

  她和李治第一次邂逅,是貞觀二十一年春天,媚娘在翠微宮外,呆看幾枝花的蓓蕾。忽然,被人抱住了,她在驚惶中回過頭來,看到是太子。

  「武才人,」太子李治摟緊著她,「我看了你幾天啦,在父皇的身邊,你最美麗。」

  「太子放開手,皇上知道了會處罰的,太子,我是侍奉皇上……」她惶悚地求懇著。

  「父皇病著,而且,父皇也不會關心這些事的。好人,我們進去吧,跟我進去。」太子把她牽進了翠微宮的更衣室。

  這是第一次,她提心吊膽;然而,英明的皇帝全然沒有發覺。於是,隨之而來的是第二次,他們依舊在翠微宮的更衣室內——年輕的太子說著溫柔的情話,作種種誓言。

  但當李治嗣位之後,她卻似一隻爛草鞋,被拋棄了。

  她憎恨,忽然旋轉身,急步走回禪房,把一對慶祝新皇登基的紅燭吹熄了。

  蠟燭熄了,晨光像潮水樣湧入禪房,她的身體浸浴於雪天早晨的純白的光華之中,生命在這種光華中顯得異樣地黯淡,似乎,連靈魂也變成蒼白的了。

  於是,她撲倒在禪床上,終於流出淚來。

  在唐宮十多年,她從太宗皇帝那兒學到強毅堅韌,遭遇任何困難險阻,從不流淚。她記得前皇說過:眼淚不會贏到人們的同情,眼淚所換到的,是人們的輕蔑。

  然而,此時的她實在無法自抑,在感業寺住一世,是她不甘心的,不論如何,她要跳出去,她沒有絲毫宗教信仰,她也完全不能清靜無為。

  鐘聲響了幾遍,停了,但當陽光普照在雪地上時,又有鐘鳴了,感業寺外,馬蹄聲雜亂。

  一個齋姑奔跳著走進來,媚娘回頭望了她一眼,喝問發生了什麼事。

  「皇上在紫宸殿賜宴群臣,皇后也立了,是王皇后——呵,皇后的賜齋到了,現在停在寺門前哩,真快!」

  賜齋是要去迎接的,但她想到這是李治的皇后,心就冷了;一揮手,表示不願去。

  接著,又有兩名齋姑進來請武媚娘去迎接聖賜。她厭惡地睨了一眼,終於忍抑了不平與怨嗟,從禪榻起來——十三年宮廷教育,使她明白一些浮表的禮節是不能疏忽的。雖然怨李治無情,而王皇后又是自己隱隱的情敵,但轉念到小不忍必亂大謀時,就勉強接受了現實。她出去,在感業寺的大門之內跪下來。

  一套公式的詔告宣讀完了之後,她茫然站起來,但這時卻有一隻手握住她的臂膀,她訝然抬眼看——

  「獨孤及?」她驚喜交集,「你怎麼來了?」她急問,自然地笑了——獨孤及原是東宮的內侍,李治做太子的時候,與她有私物授受,便交由獨孤及傳遞的。

  「武才人好!」獨孤及微笑著,就只這一句話,便輕輕地拉了她往內走,直到進了禪房,才從袖中取出一塊白玉佩,雙手捧著,交給這位女尼。

  「誰?」她遲疑地接過玉佩。

  「自然是太子,嗯,應該說當今皇上了。」獨孤及低微地說,「皇上不忘當日之情,今天特別要我監送賜齋,帶這塊玉佩給你,你有什麼話要轉達?武才人——」

  「我?」她望著玉佩,「這個,我有什麼用呢?一個尼姑——」她說到這兒,轉而微笑著,「皇上的禮物,會使我難過的,獨孤及,回去告知他,我這一生青燈古佛,不再有希望了,我祝皇上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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