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皇上時時想著你的,」獨孤及悠悠地說,「這半年間,長孫太尉、褚輔政把皇上看管得很嚴,他一些空閒都沒有。今天正式登基了,以後,我看會好些。武才人,你等著吧,不會太久的了,皇上在今天也想到你,可證平常日子自然更在想你呀!」

  「嗯,謝謝你,我——」她回轉身,從禪榻旁邊取出一尊小小的銅佛,「這是我每天捏著睡的,你替我呈獻給皇上。獨孤及,我沒有什麼好謝你的,將來,我如有一天……」

  「武才人,我不算什麼,你自己珍重吧,我也該走了。」

  武媚娘捏緊玉佩——這是半年之間第一次消息啊!她死去了的希望又燃了起來,於是,她看到了被自己吹熄的紅燭——

  「把燭點上啊!」她大聲叫侍女,「今天是新皇登基萬歲……」

  燭影搖紅,白雪之下的感業寺回春了。

  她相信李治會把她招進宮去的,一個皇帝有權力這樣做,如果皇帝真正地愛著一個女人,尼庵的門牆是無從局限皇帝的權力的。

  於是,她笑了,一塊白玉佩使她相信自己不會在感業寺內老死,她覺得生命在宮廷中是有意義的,而她的生命,未來將較現在輝煌。她等著……等著輝煌的一天到來。

  雪融了,春來了,洛陽城中柳草青蔥,然而,宮廷與感業寺又隔絕了,獨孤及沒有再來。

  媚娘耐心地等待著,她留心一切屬￿宮廷的消息,利用這些消息來分析皇上不再遣使通問的原因,她相信皇上不再派獨孤及來,一定是有原因的。

  每一個春風絢爛的晚上,她在思慮之中虛度,她和洛陽一般女尼與女道士的生活是完全隔絕的,她知道許多出身貴胄的女尼與女道士,在春天盡情行樂,洛陽的王孫公子,時時出入尼庵道院;但是,她無心獵取這些洛陽城中的少年,她要獵取的是皇帝,只有皇帝的至高權力才能滿足她。感業寺內的那些年輕的女侍,都以奇怪的目光看媚娘,她們怕懼媚娘的變幻莫測,以及秋霜似的嚴肅的面容。她們竭力隱忍,和主人一樣,不去招惹洛陽城中的輕薄子弟。

  於是,感業寺逐漸地被人遺忘了。

  永徽元年的四月底,春意闌珊了,媚娘的心意潦落不堪,感業寺前庭後院,飄滿了落花,希望隨著春花而絢爛,如今也隨著春花而凋零了。

  一個晴朗的下午,她獨坐在蒲團上做著靜心克欲的功夫,忽然間,一些奧妙的聲響自外面傳入她的耳中,使她不能自靜,定了定神,走出禪房——

  長廊靜悄悄的,吃得很肥的兩個齋姑在廊上打盹。她轉入後院,踏著落花,去找尋那個使自己為之顫動的聲響,於是,她看到後院牆外的樹上有一個人……

  那攀在樹上的人發出有節奏的口哨,對著媚娘做種種手勢,這突然出現的景象使她驚悸。後院只有自己一個人,如果他跳進來……這一轉念使她慌了——她並非不需要男人,然而,她明白只要自己走歪一步,便會自毀再度入宮的路,因此,她覺得這是一個危險的關頭,她想到逃避,但一回身,又立刻發覺這樣逃避會遭遇襲擊,於是,她站定了,鎮靜地瞧著樹上的男子。

  那男子向她扮鬼臉,並且做出幾個手勢,暗示她開門。她微微點頭,用手勢要他下來。但等那個男子沿樹而下之時,她飛奔入內,叫粗做的齋姑拿棍子到後邊去。

  她的機智使她免於受襲。然而,那個陌生男子的奇異口哨聲,卻也擾亂了她,從這天起,一些飄忽的情意便在她的心中遊移,春天雖然去了,但她卻春心蕩漾起來。

  又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她在後院指揮工人鋸去門牆之外的那一棵大樹,忽然,前面出了事——媚娘聽到喧嘩的聲音,匆匆帶了四名粗婢趕去。

  感業寺的側門開著,看門的齋姑死命撐拒兩個男子進來,媚娘遠遠地就看出被拒的男子之一是獨孤及。

  「讓開,這是內廷來的公公啊!」媚娘連忙喝住齋姑。

  這時,門外又轉出一個男人來,他兜著披風,將臉遮了一些,但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當今皇上。

  她迅速俯伏下去。獨孤及也迅速地搶前一步,攔住她,低聲說:

  「千萬別聲張,皇上是私訪……」

  她稍稍一頓,終於又拜下去,皇上雖不願意聲張,但在她的環境,卻也不願接待一個隱晦身分的男子。她是身分未定的女人,她要聲張,也只有聲張,才可以確定自身與皇帝的關係,於是,她拜下去,而且清朗地叫了萬歲。

  皇帝輕輕除卻了兜披,貪婪地看著她這時,她已經站起來,含情而又帶些幽怨地睨了昔日情人一眼,立刻低下頭,幽微地說:

  「我不知道,沒有接駕,死罪——」

  皇帝沒有回答,示意隨侍進門的兩名內侍掩門,媚娘也就輕輕地移步,走回禪房。

  紙窗掩上了,媚娘在爐內撒了一把香,然後旋轉身,如狂風驟雨那樣撲向大唐的皇帝,跪在他的腳前。

  「媚娘,媚娘!」皇帝撫著她的背脊,「我終於來了!」

  她整個上身揉在他膝上,以一種近似啜泣的昵語回答他。於是,私訪尼庵的年輕皇帝感到似火炙一樣地難受,他粗野地把她抱起來,摟緊了她。於是,她以窒息的聲調叫出: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陛下,你現在是皇帝,不能夠……」她同時也掙扎,在掙扎中,她叫出:「阿治,不要……」

  阿治這稱呼是代表著昔日的一段情愛。現在,全國已沒有人能這樣叫他,武媚娘卻脫口叫了出來,這是歷史啊!這是歷史的幽會時期留存下來的證據啊,往事回來了,他在回憶中飄然神往,他想到了第一次擁抱,想到第一次吻……

  「媚娘,我不能自由來,我早想找你……」

  「這樣久,等得人老了。」她側轉頭,把面頰偎依著他的下頜,突然,她把身子一扭,頭貼在他的胸口,「阿治,你不該來這兒,萬一讓人知道了,不得了啊!」

  「現在,不用怕了,我是皇帝——」李治用力扳起她的頭來,「不再有人能干涉我們的行動!」

  「我知道,不過,輔政大臣會找麻煩的,而且,這也不好,對於你,一個皇帝的德行——」她的聲音是飽含痛苦的,而一些冠冕的詞句配合著的卻是饑渴的行動,潛伏在她心底是奔騰的野心,於是,她在野心的煎熬中終於又戰慄地叫了:「阿治,我見到你,就是死,也甘心了,我等了你一年,那樣長的日子……」

  女性的饑渴有似琵琶的急調,李治呼吸迫促,終於也像餓獸那樣,俯下身,嗅她,吻她,拉扯她的衣衫——

  「不,不!」她發出如郁雷那樣沉重的聲音,然而她的身子軟了,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沒有了。

  就在這怒潮澎湃的一瞬間,她的帽子掉了,露出尼姑的光頭,她一翻身,想掩飾,但是,遲了,這一意外使得她傷心地哭了——她恨自己的光頭,那是最可恥的啊!一個女人,頭髮是美麗的主要襯托,沒有頭髮的女人,無疑是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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